作者是艺坛中人,流连艺林近四十年,画画、写字、游历、读书、思考、写作,涉猎广,交游勤,博雅多闻。本书记述的艺林故事、人物踪影、文人雅趣、书画品鉴,展示着作者的游艺心历以及对过去时光、人物的深深眷念,寄托其真挚的人文情怀。
名流写字
说到写字,常常想起我接触过的那些前辈名流。因为喜欢书画,不免因为翰墨的缘故和他们有些交往,也目击他们写字的种种情状。有些前辈欢喜对客挥毫,有些则是书房作家,必须躲在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没有干扰,才能从容握管。他们的写字和他们的性格一样,风采各异。
已故的鉴定家杨仁恺是有名的书法家,改革开放后全国第一届书法展在辽宁展出,杨仁恺就是参展的经手人。关于他的字,有人评说虽则大度豪放,但也有粗放的一面。在他生前,凡是认识他的人,有机会向他求字,只要开口,大多会得到满足,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记得北京荣宝斋曾办过一个当代学人书法展,杨仁恺是选入的其中一家,展出的近二十张大小不等的作品,就是一次性完成的。当时杨先生年近九旬,展览主办者有所请,老人家爽气地答应了,并当场挥毫。这其中有金笺、花笺、熟纸、生纸等各种性状不一的纸品,由杨先生写来,无不如意,这固然是他精力充沛的表现,也无妨看成是他豪健性格在写字上的投影。就我经历过的向杨先生求字的二三事,足以证之。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寄纸请他写字,寄去的纸叠得皱皱巴巴的,按常理,要熨平了才能写,杨先生不待宣纸完全抚平,落笔就写,满纸枯墨,仿佛秋风后的落叶,苍苍茫茫,但不掩云烟之势。杨先生写字的不拘小节和其豁达大度的书风表露无遗。这种情状,对于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杨先生写字不光不择纸笔,其意外之趣也时隐时现,或许这就是由随机应变而引发的机趣,无常理可解释。
说到随意,又想起另外一件向杨仁恺先生求字的事来。许多年前,浙江嘉善博物馆要编一本吴镇的画集,转托我向杨先生求一个题签。恰好杨先生当时在北京,我当面提出要求,杨先生当场给写了。不过题字的小纸条,上面有擦拭印章留下的红泥痕迹。我以为这样交账人家会认为没有认真对待。杨先生听完我的话,没有说话,又裁了一片干净的纸另写一条。后来他跟我讲,其实关系不大,制了版看不出来。我知道杨先生对纸墨珍惜有加,而且这也是从民国过来的那辈人都有的习惯。绍兴老书家沈定庵曾跟我讲起:当年鲁迅故居纪念馆请郭沫若题字,郭老接信后随手就把题签写在信壳的背面。后来做成金字招牌,签名还是其他地方移来的。近些年来拍卖盛行,民国时的政要、文化名人写在小纸头上的题签随处可见。杨仁恺见得多了。他这样做,除了性格随意,还能见到民国名流的遗风。可惜我不识趣,惹得杨先生更多作一番交代。
鉴定家、书法家的启功先生,写字则要认真得多。有一次我的朋友请他题一个大厦的名字,他答应了,而且写了,但用了繁体字。当时北京市明文规定,建筑物上的招牌用字必须是简体字,用繁体算不规范,还要罚款。启先生写好后意识到这个问题,又把写成繁体的那个字重新写了一遍。启功的周到细致,让人想到他崇尚的结构中心论,还有黄金分割之类,因为墨迹一旦成了印刷品或做成金字招牌,笔意墨色尽失,可看的只有结构。启先生表现出来的对写字的责任感分明是一个智者的态度,与名士风度无关。
杨宪益以翻译著名,晚年好作打油诗,文字生动俏皮。他不以书名,偶尔兴至写字,名士气十足,字不算好,自有风致。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杨先生的打油诗,刚好友人如水兄和杨先生熟识,就请如水带我去见杨先生。晚年的杨宪益不大出门,大多数日子在家陪有病的老妻。我们去拜访杨先生,前脚刚有人走,如水就介绍我是篆刻家,递过印谱。杨先生接过来翻了几页,客气地说刻得漂亮,一边从酒柜里拿出白酒倒在玻璃杯里递过来。我向来不会喝酒,如实相告。杨先生顺手丢过一包曲奇之类的东西,跟我说就着吃就是。而他自己则端着酒杯自酌自饮。一边缓缓谈他认识的书画家,谈他新中国成立前在南京跟朋友合伙开古玩店的事来,真有点酒仙的模样。如水兄提出要求请他在印谱上题诗,杨先生想了想没有作答,问我名字意思。我事先听说他作打油诗不用打稿,信手拈来,便推说父母赐予的名字不知其意。这样做的本意只想一窥杨先生临场打油的妙处,领略当代名士风流。哪想我和他是初见,又没有别的因缘,我的做法,实在有点难为杨先生了。期待中的打油诗终于没有作出来,但他还是应了如水兄和我的请求,为印谱落笔写字:“佛头着粪,罪过罪过。”从字和内容看出他当时写字的心境,总算过了命题作文一关,带着歉意。对于好酒的杨宪益先生来说,这不是好差事,不如喝酒谈天来得自在。不过身为名流,这样的事似乎无法避免。不想做,有时不得不做。
朱家溍先生则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接受别人的请求,但很少当人面现场写字。我曾听已故的刘志雄先生讲起过朱先生写字的事。说朱先生写一副隶书对子,从拟内容到选纸、叠格诸事最后开笔,往往需要忙乎大半天时间,实在很费些工夫,随侍朱先生写字的人必须有一等好耐性。而沉浸其中的朱先生则怡然自若,捉笔左看右观,前后徘徊,踌躇许久,才矜持落墨。用前人说的“三思乃下笔”来形容朱先生对待写字这种事一点也不为过。朱传荣女士评价其父书法“有练才而无天才”,大概把标准定在朱先生之兄朱家济身上。知道朱先生写字如此缺乏风韵,离想象中的名士风度确实远了点。当然,如果把朱先生这样写字的风仪也纳入其中的话,那么名士风度里应该也有现实中看起来烦琐、观赏性略逊的一种。
王世襄先生晚年在学术上硕果累累,学林称为大家。可能是得到母亲及舅舅的遗传,书法造诣也相当了得。很多人请他题字,他也乐意从命,广结墨缘。二七年我在炎黄艺术馆举办师友展,“古韵今芬”的展名就是他老人家拟定的。我请他连同展名也题了,开始答应,但声明只写小的,而且只能写在不吸墨的洋纸上,他说用宣纸手颤写不成字。我执意请他在宣纸上写,他推说再等等看,最终在我展览前都没有写出来。而我因为执着,或说少了些对老人写字的同情心,终于与王先生的字失之交臂,现在回想起来追悔莫及。
对于名流写字,人们关心的只是他们名流的身份,好坏还在其次。取中正的固然法脉正宗;任笔为体的,能写出性情的不妨也看成是特色。民国时期的名流大多能写一手可观的毛笔字。也有的名流并不当行,如郁达夫、方地山,还有做过一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易培基,写得一手歪歪斜斜童孩体,因为在别的领域里有影响,尽管字不好,还是有人欣赏甚至赞叹。所谓名流字的魅力,不在字内,而在字外的意味。
前几天跟友人在电话里聊前辈名流的字。谈到老一辈名流里能写好字的数不胜数,如今的名流能拿毛笔写字的已稀若星凤,写几个像样的好字似乎是奢望。王世襄、启功、杨仁恺他们过后,我们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名士风流。说罢相互感慨:名流写字的时代真的是过去了。
二一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唐吟方,一九六三年十月出生,浙江海宁人。一九九二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书法艺术研究室。先后担任《文物》杂志、《收藏家》杂志编辑。长期关注近现代艺术史、收藏鉴定史,并涉及研究写作,兼事书画印创作实践。出版有《雀巢语屑》、《尺素趣》、《艺林烟云》等。现为兰亭书会书法研究院顾问、黄宾虹研究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
目录
001名流写字
006梅笺琐记
010买书不读
015说用墨
018书画纸
022与砚种种
025印印
029有光纸
032房山石
036买字画
039毛笔
044书话二题
050只为喜欢买书
055敬希免赐修改
065仰山楼翻书题记钞
077五道口的餐馆和书店
084写字的兴趣
——吴小如学书自述
089钱锺书的自用印
091上海书坛那个“采露”的人
097“书生”“草圣”之间
——《林散之年谱》读后
103齐白石父子的“工虫”
108又见堂藏乡贤墨迹引
115足下能许颉颃汉人否
——徐生翁致沈红茶书简
128钱君匋与李凌四札
135三位善写颜字的高级干部
138历下二老
143闲闲笔墨
——沈从文一幅写于新中国成立前夕的章草
146世纪一挥手
151吾道以文章相传
——记我认识的两位海宁籍艺坛前辈
156记两位杭州国立艺专毕业生: 吴野夫和王嘉品
162章汝奭先生: 时代潮流中的“退守”者
ⅢⅣ167佛魔“同体”的章祖安先生
172漫说吉舟居士——石开
176“现代性”的邱振中
181“注释”王冬龄
192关于傅其伦
——致范笑我
196钱君匋的藏印
200潘伯鹰的《中国书法简论》
204半个印人
207风景忆当年
211家近真武庙
217永远的王世襄
221燃犀法眼
——怀念徐邦达先生
226我所知道的朱家溍先生
232好东西,收着
——回忆史树青先生
238别去烟云瞬息
——一些吴藕汀先生的零星记忆
249待月山房后人晚年的艺术与生活
——抄读忆明珠先生的信札
260姑苏的两位书法状元: 瓦翁和沙曼翁
267烟雨簃里一匋翁
——记许明农先生
271孙正和先生二三事
275粪翁弟子单晓天
279望江国渺何处
——纪怀江蔚云先生
名流写字
说到写字,常常想起我接触过的那些前辈名流。因为喜欢书画,不免因为翰墨的缘故和他们有些交往,也目击他们写字的种种情状。有些前辈欢喜对客挥毫,有些则是书房作家,必须躲在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没有干扰,才能从容握管。他们的写字和他们的性格一样,风采各异。
已故的鉴定家杨仁恺是有名的书法家,改革开放后全国第一届书法展在辽宁展出,杨仁恺就是参展的经手人。关于他的字,有人评说虽则大度豪放,但也有粗放的一面。在他生前,凡是认识他的人,有机会向他求字,只要开口,大多会得到满足,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记得北京荣宝斋曾办过一个当代学人书法展,杨仁恺是选入的其中一家,展出的近二十张大小不等的作品,就是一次性完成的。当时杨先生年近九旬,展览主办者有所请,老人家爽气地答应了,并当场挥毫。这其中有金笺、花笺、熟纸、生纸等各种性状不一的纸品,由杨先生写来,无不如意,这固然是他精力充沛的表现,也无妨看成是他豪健性格在写字上的投影。就我经历过的向杨先生求字的二三事,足以证之。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寄纸请他写字,寄去的纸叠得皱皱巴巴的,按常理,要熨平了才能写,杨先生不待宣纸完全抚平,落笔就写,满纸枯墨,仿佛秋风后的落叶,苍苍茫茫,但不掩云烟之势。杨先生写字的不拘小节和其豁达大度的书风表露无遗。这种情状,对于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杨先生写字不光不择纸笔,其意外之趣也时隐时现,或许这就是由随机应变而引发的机趣,无常理可解释。
说到随意,又想起另外一件向杨仁恺先生求字的事来。许多年前,浙江嘉善博物馆要编一本吴镇的画集,转托我向杨先生求一个题签。恰好杨先生当时在北京,我当面提出要求,杨先生当场给写了。不过题字的小纸条,上面有擦拭印章留下的红泥痕迹。我以为这样交账人家会认为没有认真对待。杨先生听完我的话,没有说话,又裁了一片干净的纸另写一条。后来他跟我讲,其实关系不大,制了版看不出来。我知道杨先生对纸墨珍惜有加,而且这也是从民国过来的那辈人都有的习惯。绍兴老书家沈定庵曾跟我讲起: 当年鲁迅故居纪念馆请郭沫若题字,郭老接信后随手就把题签写在信壳的背面。后来做成金字招牌,签名还是其他地方移来的。近些年来拍卖盛行,民国时的政要、文化名人写在小纸头上的题签随处可见。杨仁恺见得多了。他这样做,除了性格随意,还能见到民国名流的遗风。可惜我不识趣,惹得杨先生更多作一番交代。
鉴定家、书法家的启功先生,写字则要认真得多。有一次我的朋友请他题一个大厦的名字,他答应了,而且写了,但用了繁体字。当时北京市明文规定,建筑物上的招牌用字必须是简体字,用繁体算不规范,还要罚款。启先生写好后意识到这个问题,又把写成繁体的那个字重新写了一遍。启功的周到细致,让人想到他崇尚的结构中心论,还有黄金分割之类,因为墨迹一旦成了印刷品或做成金字招牌,笔意墨色尽失,可看的只有结构。启先生表现出来的对写字的责任感分明是一个智者的态度,与名士风度无关。
杨宪益以翻译著名,晚年好作打油诗,文字生动俏皮。他不以书名,偶尔兴至写字,名士气十足,字不算好,自有风致。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杨先生的打油诗,刚好友人如水兄和杨先生熟识,就请如水带我去见杨先生。晚年的杨宪益不大出门,大多数日子在家陪有病的老妻。我们去拜访杨先生,前脚刚有人走,如水就介绍我是篆刻家,递过印谱。杨先生接过来翻了几页,客气地说刻得漂亮,一边从酒柜里拿出白酒倒在玻璃杯里递过来。我向来不会喝酒,如实相告。杨先生顺手丢过一包曲奇之类的东西,跟我说就着吃就是。而他自己则端着酒杯自酌自饮。一边缓缓谈他认识的书画家,谈他新中国成立前在南京跟朋友合伙开古玩店的事来,真有点酒仙的模样。如水兄提出要求请他在印谱上题诗,杨先生想了想没有作答,问我名字意思。我事先听说他作打油诗不用打稿,信手拈来,便推说父母赐予的名字不知其意。这样做的本意只想一窥杨先生临场打油的妙处,领略当代名士风流。哪想我和他是初见,又没有别的因缘,我的做法,实在有点难为杨先生了。期待中的打油诗终于没有作出来,但他还是应了如水兄和我的请求,为印谱落笔写字:“佛头着粪,罪过罪过。”从字和内容看出他当时写字的心境,总算过了命题作文一关,带着歉意。对于好酒的杨宪益先生来说,这不是好差事,不如喝酒谈天来得自在。不过身为名流,这样的事似乎无法避免。不想做,有时不得不做。
朱家溍先生则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接受别人的请求,但很少当人面现场写字。我曾听已故的刘志雄先生讲起过朱先生写字的事。说朱先生写一副隶书对子,从拟内容到选纸、叠格诸事最后开笔,往往需要忙乎大半天时间,实在很费些工夫,随侍朱先生写字的人必须有一等好耐性。而沉浸其中的朱先生则怡然自若,捉笔左看右观,前后徘徊,踌躇许久,才矜持落墨。用前人说的“三思乃下笔”来形容朱先生对待写字这种事一点也不为过。朱传荣女士评价其父书法“有练才而无天才”,大概把标准定在朱先生之兄朱家济身上。知道朱先生写字如此缺乏风韵,离想象中的名士风度确实远了点。当然,如果把朱先生这样写字的风仪也纳入其中的话,那么名士风度里应该也有现实中看起来烦琐、观赏性略逊的一种。
王世襄先生晚年在学术上硕果累累,学林称为大家。可能是得到母亲及舅舅的遗传,书法造诣也相当了得。很多人请他题字,他也乐意从命,广结墨缘。二七年我在炎黄艺术馆举办师友展,“古韵今芬”的展名就是他老人家拟定的。我请他连同展名也题了,开始答应,但声明只写小的,而且只能写在不吸墨的洋纸上,他说用宣纸手颤写不成字。我执意请他在宣纸上写,他推说再等等看,最终在我展览前都没有写出来。而我因为执着,或说少了些对老人写字的同情心,终于与王先生的字失之交臂,现在回想起来追悔莫及。
对于名流写字,人们关心的只是他们名流的身份,好坏还在其次。取中正的固然法脉正宗;任笔为体的,能写出性情的不妨也看成是特色。民国时期的名流大多能写一手可观的毛笔字。也有的名流并不当行,如郁达夫、方地山,还有做过一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易培基,写得一手歪歪斜斜童孩体,因为在别的领域里有影响,尽管字不好,还是有人欣赏甚至赞叹。所谓名流字的魅力,不在字内,而在字外的意味。
前几天跟友人在电话里聊前辈名流的字。谈到老一辈名流里能写好字的数不胜数,如今的名流能拿毛笔写字的已稀若星凤,写几个像样的好字似乎是奢望。王世襄、启功、杨仁恺他们过后,我们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名士风流。说罢相互感慨: 名流写字的时代真的是过去了。
二一三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