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丛书(6册)由北岛发起、主编并作总序推荐,张承志、徐冰、李零、韩少功、汪晖、李陀等集体呼应,集合了六位中国当代活跃在文艺领域的至为重要的作家、批评家、艺术家,由他们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思考脉络,精选出足以体现这六位作者数十年来思想精髓的代表作。视野丛书高度浓缩地呈现了当代中国极具创造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宝库。视野丛书文字可读性强,面向普通读者,让他们得以循着文化思想的脉络,追踪当代中国的种种问题,获得思考的乐趣。
《我的真文字》是艺术家徐冰第一部个人艺术散文集,第一部分讲述徐冰自己的艺术创作成长过程,以及对艺术创作的思考。第二部分围绕十个重要作品,进行介绍和阐释。全书以清晰的脉络,完整、深入地表现了其艺术创作的才华和理念,不仅能让专业美术工作者系统了解这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家的创作,也使得对当代艺术感兴趣的一般读者窥见当代艺术的基本面貌。文字朴素、生动,具有很强可读性。大量图片也增强了全书的视觉效果。
★艺术家徐冰**本个人文字书; ★全书凝聚徐冰几十年来艺术创作生涯中的深刻体验与思想精华;★百余张由徐冰亲自挑选与编排的艺术作品图片;★全面展现艺术家个人创作面貌的同时,也对中国当代艺术整体的历史与现状进行了精彩的纪录与反思。
徐冰,中国著名版画家、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1999年获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奖, 2007年获得美国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2015年荣获美国国务院AIE艺术勋章。
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伦敦大英博物馆、美国纽约及艾维姆美术馆及北达克达美术馆、日本琦玉县立现代美术馆、澳大利亚国家画廊等各大收藏机构收藏。
东方纸的美意
纸是谁发明的,就像人是从哪来的一样,一直有争论,这争论是由于对纸的定义有分歧。纸被人类所造,但其千姿百态却让创造它的人类不知道怎么界定它。从小老师就说,纸是汉代蔡伦发明的,但我们长大了,考古又发现了比蔡伦更早的纸品。但我觉得蔡伦还是了不起,因为他最早使用麻这类取之不尽的自然原料造纸,从此纸得以广为天下所用。
古有“千年丝绸万年纸”的说法。中国人对纸有一种敬重与信赖,这缘于这个民族对自然的敬重和对文字的信赖。从中国人开始用自然原料造纸起,纸即为天之恩赐,因为中国人天性中有对“天意”的敬畏。纸是自然凝结之物,每一个细处都是天成的。是天人合一的自然观,让中国人最早找到了“纸”;中国人与纸为伴的过程,又强化了民族的文化性格。
中国书法之美,于书、纸并茂之境。笔带着水与墨在纸质的缝隙中游走,在水分被蒸发之瞬间,墨的轨迹被定格于纸间,自然天成,变化万千,是艺人一生与纸莫逆的结果。人之境界仰赖造化的承载与传达。在中国,优秀的艺术家最懂得给纸留出余地,借自然之品质助人境界之提升。
在这个民族,纸是作为文化承载之象征物受到尊重的。中国有“纸抄纸”的说法,讲的是中国绘画通过对前人作品的临摹被传承,是由纸承载的。纸与文几乎是一件事情。在中国有“惜字纸”的传统,即带字的纸头是不能秽用的,要收集起来,拿到文昌阁专用的字纸炉去“火化”,纸灰则置入坛内,最后投入河中。在中国传统习俗中,祭拜仪式总是焚化用纸做成的冥钱、纸马等,来告慰在天之灵。纸是人间与灵异世界沟通之物。
纸比起其他材料,属阴。中国文化的性格与纸的性格,尤其是东方纸的性格有许多重叠之处。我的创作自然也与纸发生许多关系,这关系我体会最深的即是一种纠结。
这里讲几件事。我印制作品《天书》时,拿着刻好的版子来到北京郊区的一家古籍印制厂,一切顺利,但开印被延误了一个星期,这不为别的,只为纸张的选择问题。我与印书老艺人锁定了三种纸。他首选“玉扣纸”,是用精细麦草原料所制,摸起来绵密如丝,看起来是淡淡的秋黄色。此纸又称“官边”或“花笺”。
古有“纸之精致华美者称花笺”之说。这批纸是厂里几十年前剩下的。中国纸像酒,越放越醇厚,纸可以放成比金子贵。第二种选择是“藏经纸”。当时这小厂正在印《大藏经》,是国家项目,为此仿制了一批藏经纸:原料为麻、楮皮、桑皮,肌理有帘纹,色如白玉,摸起来像摸在绫子上。“藏经纸”这三个字就够吸引我了,我的书用和《大藏经》同样的纸,自己都觉得了不起。第三种选择是我找来的一种古色古香的元书纸,是以竹绵为原料的。这种纸的纸质不贵,但它的古旧感是我要的。思前想后,哪种都舍不得放弃—选择是最累人的事,索性一百二十套书用了三种纸,各三分之一。这三种自然纸色的微妙变化,让这些书在装置中的感觉好极了。
1992年我做《后约全书》,需要用一种有欧洲古典感觉的纸,重要的是没有添加剂。这要是量少并不难,但量大就需要钱了。
如果在纽约或日本按单张购买,算下来就是天文数字了。我回到中国去碰碰运气,最后在“新华印刷厂”找到了理想的纸。这种纸叫“政文纸”,政治的“政”,文件的“文”,是“文革”前政府为印英文版《毛泽东选集》专制的一批纸。印毛主席的书当然要选料精良,放一千年也不变质。就像南唐时为李后主专门制作的“澄心堂纸”,被形容为“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为一时之甲”。权力的需要常是促进工艺质量进步的动力。多年后,友人林似竹(BrittaErickson)女士送我一套旧版英文《毛选》,我把《后约全书》拿出来对照,确是完全相同的一批纸,也证实了新华厂老师傅当时讲的那段关于这批纸的故事。
在中国,对纸性最了解的当属裱工。装裱纸品记载最早为公元四五世纪。中国有句老话叫“三分画七分裱”,可见裱的作用。裱画在发展成用绢或绫装裱之前主要用纸,也可以说是纸色之美,占了七分。作品《鬼打墙》的那些大轴,是我自己在美国威斯康星州麦迪逊的一个大仓库里,干了大半年裱出来的。那是与纸较劲的大半年。从长城上带回的拓片,用的是“高丽纸”(在中国民间代替玻璃的糊窗纸)。裱褙纸是从安徽泾县订购的宣纸。宣纸以泾县“宣城”而得名。宣纸以檀皮为主料,精细、柔软,是中国画主要用纸。裱画能驾驭纸性是专门的技术。裱画时要把纸彻底打湿,看起来像是把作品毁掉一样。再结实的纸打湿后,嫩得就像蛋糕,操作起来就很难。但在干燥的过程中,纸的抻力又很大,性强的纸可以抻动百斤的重力。干湿间尺寸的伸缩,没有多年的经验是无法把握的。裱画时空气的温湿度差一点也不行,这时的纸比病人还娇气。我那年从夏天干到入冬,裱到后来,不知为什么,裱好的大轴,干后总是要绷出裂缝来。我调整湿度和糨糊的黏度都不行。我把大轴绷在地上,四边压上重物,但第二天一看,不是重物被移动,就是纸被撕裂开,见鬼了!有一回我索性决定不睡觉,看着它从湿到干,到底是怎么回事。整晚上都平安无事,只是在纸干透的最后时刻,力大无比,发出巨响。如果空气干,这力就更强:收缩的力不均匀,纸必遭撕裂。原来是我着急,忙活得没有意识到大仓库这几天开始供暖了。温湿变化了,纸就不听话了。只怪我太麻木,纸的身体比我敏感多了。
写到这儿,我怎么觉得纸的性格与人的性格很像,与有性格的美人更像。它们体洁性贞,脆弱单薄,朴素平易又平整大方。它们风情万种,让人难于选择。它们诚守真实,装点他人。但使用它们时需要细心留意、急缓有度,否则它们也会显露锋机,把你的手割出血来。“纸性”也有脾气,如果较起劲来,那还真是件麻烦的事。
古人给纸起过不少的名字:“彩霞”、“竹膜”、“还魂”、“万年红”、“锅底棉”、“金素笺”、“十色笺”还有“桃红洒金”……多有意味,多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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