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至极的女特务李花暴露身份之后,被羁押农场劳动改造。她一方面受到以前结下深厚友情的卓雅、方序文等人的关怀,同时她过去的同伴、上级兼恋人的男特务沈六合潜伏两年后,也在积极准备带她潜逃。李花爱沈六合,虽然舍不得卓雅他们,但毕竟向往自由和爱情,所以决心配合沈六合的潜逃计划……
本书延续了作者一贯的纯情唯美的叙述风格,满纸浓浓的诗情画意。而那名将绝美姿容和天生的特工素质集于一身的女特务李花,其牵动人心的命运,更折射出20世纪50年代特有的时代风貌。
纯洁之爱与“敌我矛盾”之间的纠结,造就了最别致的反特小说。
刘亚玲,1953年生于新疆伊犁,现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著有长篇小说《伊犁河谷》《伊犁传奇》,与邹静之合作电视连续剧剧本《倾城之恋》《圣天门口》等。
起初,老皮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引起注意。到下班的时候,人已经走完了,整个办公楼静悄悄的,老皮这才起身,开门,锁门,走向楼梯。
整个办公楼,总是他最后一个走出来。
但在下楼梯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本该停下脚的,他却继续迈着步子。于是,整个身子像似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他踉跄着下了几级台阶才收住步。若不是动作敏捷,控制能力强,那么踉跄着朝下冲去,一定会跌一大跤,摔下楼去。
一向沉着稳健的老皮也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睁得更大了。
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调整好动作,开始往楼下跑去。
咚咚咚。
寂静的办公大楼里,响着老皮富有弹性的脚步声。
刚才走神,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个消息,并为那个消息吃惊。
这是个什么消息,能牵动老皮一向沉稳的性格,让他一下紧张起来?
这消息本身很一般,但经人们一传说,那份神秘、动人就显示出了它的力量。
这消息是说维族老乡举行麦西列甫的时候,有个戴着库车黑羊羔皮帽子、留着一撇漆黑小胡子的年轻人,舞步灵巧动人。他和着热瓦甫的琴声,轻扬着两臂,轻弯着双腿,在场子里如一匹矫健的赛加羚羊般灵活地舞动着。他的笑容仿佛就是歌声,使得场子周围的维族小伙子向他高喊着:“凯——那(维语:带劲,加油啊)!巴力堪拉(维语:妙啊)!”那些打着手鼓的乐手简直不知该怎么疯魔才好了,怎么敲动他们的手鼓,都觉得不能酣畅淋漓地展示他们的豪情。这个库车巴郎子跳得太漂亮了,太动人了,让我们怎么办才好呀!
这个戴着库车黑羊羔皮帽子、留着漆黑小胡子的年轻人,舞步越跳越快,身形像风一样让人目不暇接,眼光像闪电一样让人不遑一瞬。
猛地,他停下了。
在周围的人们还沉浸在美妙的感觉之中时,他盘腿坐在场子中间,唱起了一首动听的歌。这歌声更是美妙无比,就连最娴熟的琴师都不能为他伴奏。这歌声像仙乐一样缥缥缈缈,谁也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谁也听不懂这歌的歌词,但谁都被这歌声感动得不能自已。
这消息马上就传了出去。
据说有几十名草原上最出色的歌手立刻上马,并且快马加鞭。他们要去听听这位歌者天籁一般的歌声。
这消息也传到了买买提老汉的院子。买买提老汉赶紧驾车,要带着莎扎迪汗去听这个库车歌手歌唱。但买买提老汉套好了马,要喊莎扎迪汗赶紧上车时,莎扎迪汗已经哭成了泪人。
莎扎迪汗说来不及了,那个库车歌手已经骑着他的焉耆马跑回草原了。买买提老汉不相信,催莎扎迪汗赶紧上车,只要加紧赶车,赶得上。聚餐之后,我们的库车小巴郎会更加热烈地跳舞唱歌。
莎扎迪汗说已经听不见库车巴郎的歌声了。她看见那个库车巴郎骑着他的焉耆马走了。好些人都哭了,舍不得放他走。他已经走远了。成片的芨芨草遮盖了他,淹没了他,我的库车巴郎,我的库车小巴郎。他已经走远了,光能看见他的焉耆马和他的库车黑羊羔皮帽子了。我的巴郎,我的小巴郎啊。他黑色的焉耆马和他黑色的库车羊羔皮帽子,在远处的落日前闪着耀眼的亮光。我的巴郎,我的库车巴郎子啊。
那天,买买提老汉的院子里飞着许许多多漂亮的蜻蜓。漂亮的蜻蜓舞动的翅膀闪着光。那些漂亮的翅膀亮晶晶的,有黄色的,黑色的,淡红色的,淡蓝色的,那么多美丽的蜻蜓翅膀在买买提老汉的院子里闪亮。这时候买买提老汉的院子是那样安静,就像一朵青紫色的鸢尾花静静开放着,你甚至可以听见蜻蜓翅膀舞动的沙沙声。
那些漂亮的蜻蜓好像变得很大了。它们碧绿的身子,它们绛红的身子,它们黛黑的身子,它们浅蓝的身子,它们橙黄的身子,交织在买买提老汉的院子里,让你都看不清院子里的景象了。看不清买买提老汉穿着他漂亮的袷袢站在他的马匹前面。看不清莎扎迪汗坐在廊子里抹着脸上的泪水。
这些漂亮的蜻蜓也飞进了塔副师长家的院子。这里的蜻蜓还没有那么多,你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棵苹果树茂密的绿叶子,和一个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塔依尔望着这些美丽的蜻蜓在他院子里飞着,脸上闪着欣悦的笑容。但是,从远处走来的塔依尔听见了阿米娜的哭声。阿米娜的哭声是从东边坡上馕坑那里传来的。
阿米娜的确是坐在馕坑边哭呢。她伤心地都忘记馕坑里正烤着的馕了。馕坑的炉壁上贴满了馕,正飘着香喷喷的味道,把塔依尔的院子熏染得那么诱人。
塔依尔赶紧跑过去,扶住阿米娜,问她遇见了什么伤心事。阿米娜说,那个库车巴郎骑着他的焉耆马走了。他的歌声随着焉耆马的马蹄声越飘越远了。他黑色的焉耆马,和他黑色的库车羊羔皮帽子,在落日下闪着黑亮的光。
那是一匹最好的焉耆马呀。那是一顶最漂亮的库车黑羊羔皮帽子。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库车巴郎的歌声。那歌子虽然听不懂唱着什么样的内容,但每一个听到这歌声的人都会感动得落泪。
塔依尔简直有些糊涂了。他望着那些美丽的蜻蜓。这些美丽的蜻蜓真的是好大好大呀,你看得清楚它们身上每一处美丽的条纹。
塔依尔不明白,阿米娜一天都没有出去呀,她还烤着馕呢,她怎么听见了库车巴郎的歌声,看见了骑马奔驰的库车巴郎子。
塔依尔正无法解释时,买买提老汉已经骑着他的毛驴进到了塔依尔家的院子。塔依尔赶紧把买买提老汉扶下来。
买买提老汉的袷袢都哭湿了。买买提老汉告诉塔依尔,一开始他也不信,他也不知道怎么劝莎扎迪汗。直到他听见了那个库车巴郎子的歌声,看见了那个库车巴郎子骑着他的焉耆马奔走的时候,他才相信莎扎迪汗说的是真的。
买买提老汉说,塔依尔,真是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库车巴郎子呀,真没听过那么美妙的歌声呀,真没看过那么好看的舞蹈呀。那个库车巴郎白色的袷袢和白鸽子的羽毛一样白呢。他穿着白色袷袢跳舞,让所有的人都为他高喊:“凯——那!”“巴力堪拉!”他骑着他的焉耆马走了啊,那个库车巴郎子,红红的落日变得越来越大,降得越来越低,好像一座城门在他面前敞开了,他骑着他的焉耆马走进城门了呀……
老皮去到小王办公室,让小王和他一起跑一趟。在去司机班的路上,老皮说了这个传闻。
老皮简略地向小王介绍着情况的时候,小周和李秀云不知有什么急事,正疾步往师部大门方向走去。
小王没想到老皮这么急急忙忙叫上他,原来是为了调查这条传闻。问题是,调查这个传闻有什么意义呢?
小王:这就是一个传闻。这两天师部大院都在议论这条传闻,添枝加叶的,越传越玄了。我正想请示一下,让政治部下个文件,要大家不要再议论这个传闻了。多少迷信色彩呀。
这时候,小周和李秀云脚步匆匆,从路的另一边走过,往师部大门方向赶去。小王疑惑地望了一眼李秀云。李秀云的神情似乎很紧张。
老皮:对了,方序文应该跟着一起跑一趟,你去喊一下方序文。
小王:方序文下农场还没回来呢……
小王看见小周和李秀云走出师部大门后立刻向东边拐去。
去东边干什么?看上去挺紧张的,出什么事了?
老皮:想什么呢?
小王一下回过神来。
小王:忘了说了,方序文从农场回来,中途下车,要去前面农场一趟。前面是李花劳改的农场。
老皮好像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小王看见,老皮眉头皱了一下,意思是说咱们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问题。咋回事呢,东扯一下,西扯一下。
小王:这是今天的事。司机回来和我说,方序文自己回来……
方序文的确是去看李花。
这是他摘了右派帽子后第一次出差,他就利用回来的便利,中途下车去了李花所在的农场。
当时李花正坐在院子里捻毛线。她身边的苇筐里放着一堆羊毛。这时正是夏末,在伊犁早晚已有些凉了。这是伊犁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
方序文就那么站在远远的地方遥望着李花,李花正仔细地捻着毛线。捻槌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李花的身子因此是侧向一边的。方序文正是选择了李花背着的地方,大致可以看见李花很小的一部分侧脸。
他看见,风吹起的时候,李花的头发会随风飘动一下。
李花侧向着方序文,方序文又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她,因此李花并没有看见方序文。
这里很安静,你可以听见秧鸡在河边草丛里的叫声。你可以听见一群野鸭子落下来,风托住它们翅膀的声音。你可以听见这群野鸭子在水中浮动,还呱呱地叫几声,仿佛是告诉其他水禽它们来了。
方序文看见李花的脸动了一下,那该是展开一个笑容时,脸部向外扩展了一下。如果这个推测不错的话,李花应当也听见河边水禽的叫声,也想着那群野鸭子一落入水中,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生怕没人知道它们来了。
如果这个推测是准确的,就说明李花这时的心情很好。这里安静的气氛,正好让她可以随意地,拟人化地去想象河边的那些水禽,把它们当作能与人沟通的精灵。
这里的确很安静。
这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马莲草。马莲草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来飘去,而马莲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如果这时候你有什么特殊感觉的话,你只要静下心来仔细体会一下,就会感觉到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轻轻地晃动,犹如初春巨大的冰排在冰河上轻轻晃动一样。满河都拥满了这些巨大的冰排,它们移动速度缓慢,让你觉得它们是在轻轻地晃动,带动着整个河床在轻轻地晃动。
可是冰排轻轻晃动的时候,会发出隆隆的响声,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处在极度的喧嚣中。而马莲草的轻轻晃动,只带着细微的声响,像虫的鸣叫。
草地的晃动是十分安静的。
在方序文望着李花的时候,草地更加安静。
他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专注。而这样的神情只能使草地变得更加安静。
因此,李花没有看见方序文。
当然,方序文也不想让李花此刻知道他来看她了。
方序文的心这时候有些疼,但是那种很幸福的疼。幸福的感觉来到的时候,你的心要疼,也就是要难受一下,那么,这种幸福的感觉才是结实的。
方序文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他拥有的幸福很结实,就充塞在他的心中,充塞在他年轻的血管中。他“摘帽”了呀。一顶“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几近崩溃。
那么,李花现在能够坚持住吗?这是他最关心的。他所以要这么静静地观察李花,就是想证实这一点。
但是要真的证实可不是那么容易。你说你相信她能够坚持住,你真的相信吗?
真的是很不容易相信,尤其是对你那样关心的人来说。就算她的生活很平稳,你也会有多余的担心。比如,你恐怕她失去平稳。你期望她一直平稳下去。何况李花是因为特务罪在农场改造。
那么,李花能经受得住这顶帽子的压力吗?
她的心还那么温柔吗?她还会给那些关心她的人以清幽的水仙花的芳香吗?笑容还会常常展露在她美丽的脸上吗?那展露在如此美丽的脸上的笑容,是否还像一朵水仙花盛开那样的让人心旷神怡?
但是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离得又那么远。甚至,这天色向晚,光线晕染着她的肤色是那样让人难以确定它白皙的程度,或灰暗的程度。
他离得实在远一些,又不敢移近,担心被李花发觉。他在心里乞求着,只要健康。只要健康就好。健康是最美丽的,尤其对李花来说,因为有那样沉重的罪名背负在她瘦弱柔嫩的肩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