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英文版第二版序言
如今,当我教授《理想国》时,人们对它的反应比 25 年前我从事这一翻译和阐释工作时更为迫切、强烈。当然,《理想国》是一本永恒的书,是少数几本能够引起思想者的兴趣和同感的著作之一,凡是在尊重读书,可以自由读书的地方都是这样。没有任何一本哲学著作如此有力地表达出人类对正义的渴望,同时也满足了知识分子探求事理的要求。柏拉图提出的正义问题在某些方面比在别的方面引起更多的兴趣、激情和分歧。
当非哲学家开始认识哲学家时,他们经常说:这是胡说八道。但有时他们说:简直不可理喻。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情感确实同哲学家相关,常常在恨或爱中达到顶点。现在,柏拉图对年轻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他们反感。
当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为音乐立法时,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
20 世纪 40 年代末至 60 年代中期,在高雅浪漫主义音乐的吸引力逐渐衰落,摇滚乐异军突起之时,音乐对灵魂的影响力暂时处于停滞状态,对学生来说,音乐并不是纯粹的实际问题或理论问题。他们注意到苏格拉底支持审查这一事实这当然不可取并继续下去,却没有充分考虑被审查的具体内容。
如果被迫思考的话,他们往往惊讶地发现音乐居然是首当其冲的审查对象。
在他们看来,被审查的应该是科学、政治和性这样的内容。但现在,音乐狂热已经退去,恢复了正常状态,苏格拉底被视为与此相关,是个危险人物。
对话讨论既真实又激烈,因为苏格拉底了解音乐的魅力情欲的、军事的、政治的和宗教的魅力,他认为音乐是灵魂的渴望和恐惧最真实、原始的表达。
但是,正是因为音乐是灵魂的核心,音乐家又擅长拨弦奏乐,苏格拉底认为有必要思考激情的发展如何影响整个生活,音乐乐趣如何与责任或其他不太直接的乐趣相冲突。这是无法容忍的,因为许多学生觉得整个苏格拉底式的理解颠覆他们的制度根基。正如我所说的那样,《理想国》是永恒的,它总会随着人类纪元的变化而回归。
另一个与音乐不无关联的主题,在 20 世纪 60 年代末也突然流行起来,并且仍然是有关政治的一般性和专业性讨论的核心 :共同体,或者说根。
《理想国》再次变得既特别吸引人,又令人反感,因为没有一本书能如此准确和完整地描述城邦共同体,也没有一本书能如此严格地将冷冰冰的政治转变为家庭温暖。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人们对卡尔·波普尔所说的开放社会(open society)没有提出任何批评。开放社会被视为完全没有问题,解决了前辈思想家提出的难题。科学进步被视为与社会进步完全同步,个人主义似乎没有威胁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大众社会(mass society)对有意义的个人参与也没有任何威胁。这种狭隘的自由主义立场的缓和软化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普通话语中,采用含义不那么积极的技术一词代替了科学;人们普遍怀疑控制自然是否合情合理 ;公民个人普遍表达出迷惘和无能为力的情绪。
在盲目乐观的时代,柏拉图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他的批评也不能用来警告我们可能面临的危险。可是现在人们认识到,他当年的疑惑就是我们今天面临的所有疑惑,他所创建的城邦神话将男人和女人都视为植根于土壤中的人。每个人都确信柏拉图对共同体有所了解,但他坚持认为城邦共同体必须牺牲很多的个性,这让当今安逸的共同体主义者感到不安。此外,他们正确地意识到,柏拉图在一定程度上夸张地模仿了共同体的主张和自负。并未卷入其中的苏格拉底,不相信整齐划一的解决方案,似乎他不是一个非常可靠的盟友。柏拉图曾在近代受到批评,人们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自由主义者,现在却因为他不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共同体正义者而被避之不及。不管怎样,他又受到人们的关注,再次登场。
但最重要的是,柏拉图的对话现在很吸引人,因为它对性别问题的处理非常激进,非常超前。柏拉图以惊人的方式展现了哲学想象的力量,他对待这个问题的方式直到我们今天为止未曾有过,从而证明了理性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渗透到本质当中。苏格拉底在对话中认为,只有在所有重要事务中消除性别差异,在平等的基础上允许妇女参与城邦的所有活动,尤其是最重要的战斗和思考活动,才能实现完美的正义。与此相关的推论是,应该抑制两性之间的身体差异,以及伴随这些差异而产生的所有心理影响,尤其是将男人和女人区分开来的羞耻心。
因此,苏格拉底进一步认识到,家庭必须进行革命,将其职能转移到城邦共同体,这样妇女就不必承担工作和母亲责任的双重负担。日托中心、堕胎和婚姻的去神圣化只是这场革命中容易识别的几个环节,有利于将对立的男人和女人合为统一的人类。一些活动家甚至认为苏格拉底的分析过于激进,牺牲了家庭关系的所有魅力,只是为了理性考虑正义。理性似乎侵蚀了人类联系的神秘性。其他人有理由怀疑苏格拉底对事实上的女性平等没有足够的信心。苏格拉底又是一个值得怀疑的盟友,但他标志着某种起点,如果他没有仔细考虑的话,这是无法想象的。人们可以在其他历史时期和文化中寻找,但是这种观点的基础在别处是找不到的。它们与政治哲学的创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学生们来说,在《理想国》中接触到的最令人难忘的故事是人被困在洞穴里,然后挣脱束缚,向上走出去,走到阳光下的过程。这是每一个认真的学生最深切的渴望写照,渴望从传统中解放出来,过着顺应自然的生活 ;这也是本书具有永恒意义的特点之一。这个故事的古老魅力仍然发挥着作用,但现在它遇到了一个新的障碍 :故事的寓意是用真理替代神话如今学生们被告知,这种替代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神话或叙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据说,最原始文化的神话与最严谨科学的叙事在性质上没有区别。男人和女人必须屈服于神话的力量,而不是像哲学以往错误地认为的那样,应该摆脱它。苏格拉底毫无顾忌地放弃了他自己为理想城邦而编造的创始神话或高贵的谎言,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显得有些不切实际。这可能会让关心此事的年轻人感到沮丧,但这也可能是哲学的开端,因为他自己内心的真正难题使他困惑不解。这是柏拉图式激进主义对我们来说特别及时的另一个实例。
最后,根据过去 25 年的经验,在《理想国》之后,我又翻译了卢梭的《爱弥儿》,这是最伟大的现代教育专著。卢梭是柏拉图的伟大读者之一。我在开始这项翻译工作之后,更加尊重《理想国》。《爱弥儿》是其自然的伴侣,卢梭让《爱弥儿》列入了同《理想国》并驾齐驱的书单当中,足见他的伟大。
他表明,柏拉图首先并且最精到地阐述了所有问题,而他自己的不同之处仅体现在一些解决方案上。如果把这两本书放在一起阅读,就可以得到教育战争所需的基本训练。战争就是这样,我们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这两本书是永不过时的经典基石。因此我的结论是,《理想国》对阅读它的学生总是开卷有益,但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益处更大。
在第二版中,我纠正了许多细节上的误译或误导性表述。我还必须补充一点,当然还有很多我没有注意到的失误。这是令人遗憾的,但这也是翻译工作和译者本身性质固有的遗憾。
布鲁姆
巴黎,199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