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艘船
唐涯
早上送徐小唐同学去幼儿园。快递敲门,姐姐寄来的。刚校定好的妈妈的书稿。一手拿稿子,一手牵着小唐出了门。
小唐同学是个操心命,怕我丢三落四一直紧紧攥着我的门卡和钥匙,到幼儿园门口才还给我。幼儿园老师把他牵进大门了,他想想,又回头奔过来,亲一口:妈妈 SEE YOU LATER TODAY,这才摇摇晃晃摆着小身子往教室里走。
这是2022年8月下旬的一个周五的清晨。北京的盛夏快接近尾声了,晨夕间已经有淡淡的秋意。天高云淡,风是暖的。我站在海淀一个幼儿园的门口,左手握着妈妈的书稿,右手握着儿子塞在我手里的门卡和钥匙,突然泪盈于睫,想起姐姐前几天跟我说的
母亲,是我们生命中的那艘船,我们是母亲这艘船上的帆和浆。
妈妈是我见过的会读书,爱读书的人。我和姐姐虽然都念了博士,但论爱读书,能吃苦的程度,与妈妈差距甚远。
她高中因病辍学一学期,期末参加物理数学考试,照样拿满分。如此天赋,自然从没想过清华北大以外的学校。高考过线清华甚多,却因家庭出身缘故,在档案上有不予录取字样。妈妈不知道,以为是自己失误,一边打零工,推板车,小学代课,一边卖血缴学费,去复读重考。第三年,有人不忍心,告诉她,姑娘,别考了,就是全满分也此生无望。妈才断了这个念头,念了个中专。
时代洪流里,谁都是一颗沙。在浪潮里被翻涌磨砺。偶然有数颗被卷入蚌壳内,被岁月凝结成了珍珠。但更多的,被冲洗到岸上,湮没在海底。有的被磨去了棱角,有的被磨掉了光华,还有的,倔强的永远不肯认输。
我爸爸是雷达部队的,长年驻守云南边境。每年回来十多天。妈妈带着我和姐姐在长沙。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妈都是个腼腆的,一脑子白日梦的文艺女, 但在我和姐姐的上学问题上,她一腔孤勇,竟有几分泼皮无赖的市井作风。一个不到160的普通女性,没背景没文凭啥都没有,搬过家,改过资料,把家里搜刮干净买过礼物,跑到校长门口堵过人,声泪俱下求过情。就一个目的,要将我和姐姐送进长沙好的小学。居然,就这么被她做到了。
等我俩都上了长沙好的中学,妈决定自己重启,考自考。白天上班,下班后骑自行车去上课,回来洗衣拖地干完家务后复习写作业。我至今记得,蒸笼一样的夏日长沙,妈趴在桌上做高数作业的场景。然后她以班上的龄,拿了分。那时候,爸爸已经转业,在湖南省外贸算混得风水水起。没几个人理解妈,何必呢,中年妇女,这文凭也没意义了。妈说,意义不意义,都是自己的。
这句话一直伴随我和姐姐。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我们也哭泣过,跌倒过,失望过,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因为,意义,是自己的。
很多年后,我们才一天比一天的更明白:妈妈,一直是生命中的那艘船。她的方向,决定了我们的去向。
我幼年时候顽劣不堪,在学校屡屡闯祸。姐姐长大后一度身体不好,到处问医。妈很少抱怨,很少哭泣,只是默默收拾残局,一笑而过;姐姐去英国留学,妈妈没吭声,把行李收好,飞到英国,买菜做饭照顾她。我博士毕业前夕,妈妈又飞到加拿大,在零下20度的MONTREAL早晨去替我买咖啡和贝果。姐姐离职创业,我离开北大,她什么也不说,仍然只笑。不成也没啥,妈有退休工资,养你们,喝粥就行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天性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姐姐坚韧勇敢,永不放弃,是天性使然。等真的长大了,才明白,这勇敢,这无所畏惧,是因为母亲给了足够丰盈的、无私的、永无止境的爱。
妈妈从来是文艺女,写一笔好字,年轻时读俄国文学,中年后酷爱当代小说,枕边常有《收获》《当代》和《十月》,是刘心武、张贤亮的铁粉。退休后,我和姐姐渐渐成人。妈又去隔壁报了老年大学学诗词。只要是念书,她仍是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痴态。一本薄薄的格律手册,翻成了毛边,诗稿密密麻麻写满很多本小学生的练习册。她在厨房里磨叽时候多,厨房里就永远放着一本练习册,方便随时苦吟。
她写踏青,野挑含笑殷红出,溪柳摇风嫩绿扬。拾翠之余惆怅起,秦楼十里稻香亡。她写端午,榴花照眼红,角黍玉盘中。绿蚁千杯少,离骚架上逢。我不太通格律,也觉情思缠绵,旖丽明媚。
她读杜甫,若有所感, 读罢《清明》意未央,深宵庭院步星光。当年孤棹羁寒水,今日万民起玉堂。
贾傅井多凭吊客,定王台遍售书商。春风卷地诗魂壮,处处江山有尔章。她游清华园,半晌沉吟,可能是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手边又碎了的梦。回来后,她写道,徘徊久久难离去,荷叶田田真好。风裳水佩,静窥明镜,天然窈窕。翠羽低穿,红蜒频点,数枝争俏。妃子微步,宛湘灵鼓瑟;碧波荡,清香袅。 遥想当年此处,夜清幽,蟾光飘渺。先生乘兴,留连徙倚,翻腾文藻。雅魄归来,重游其地,情萦襟抱。喜菡萏似旧,月华胜昔,玉容含笑。
就这样,与时代,与岁月,一笑泯恩仇。
可惜,岁月仍不肯饶过谁。2019年,妈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生死关头翻个跟斗,终于顽强回到我们身边。
大病初愈,右手右脚绵软无力,形同摆设。从此,她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康复之路。这一年,她已经70岁。有一年时间,姐姐几乎放下一切,奔波在医院、公司,和家里之间。谙熟了所有药物,治疗方案,大小医院的特点,医生护士的名字。
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顽强的高龄康复者。抓球练手力,蹬车练腿力,每个动作都是一次巨大的折磨。
她一遍一遍,一次一次,每天从醒来到晚上睡觉,年中无休。手稍微有知觉后,她马上开始练字。次歪歪扭扭写下我们姊妹名字的时候,姐姐哭成泪人。
2020年,医生说,这是奇迹般的康复。妈妈生活全部自理,一笔字已经写得端庄秀丽,虽不及她自己当年水平,但已经远胜我和姐姐。妈妈说,她必须努力,因为一定不能成为姐姐和我的负累。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在她那里,生命必须为我们燃烧,才有意义。
所以有时候她也会自怜自艾,暗自垂泪,觉得已经没有了光和热,这艘船,渡不了子女,便成了废铁。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姐姐说,妈在那儿,就够了。
我们的生命,早已是她的帆和桨。
然后她想给妈送一个礼物。对于妈来说,锦衣玉食珠宝甚至房子,早都失去了诱惑力,但她需要意义。
多年前她开始学诗,我们曾笑言,要替她出一本专集,古朴秀丽清雅,足可传家。她嫌自己写的不够好,一直不允。
2021年,姐姐开始筹划这个事。妈需要在六百余首诗稿中先选出一百多首誊正、修改,再交出版社挑选、编排。妈不会用电脑,在家里阳台上设了个阳光明媚的书房,开始一首一首的选、一笔一划的誊,一字一句的改,用她颇为吃力的右手。这一改,如痴如醉,沒日沒夜,因着谦逊,取名为《小草集》家里阿姨偷偷跟姐和我告状,怕她伤了身体。我们姊妹一边呵斥阻止她,一边热泪盈眶地骄傲。岁月未曾饶过谁,可我妈妈,终究是也未曾饶过岁月。
2022年,姐姐和出版社一起开始选诗、编排,这是一个漫长而繁琐的过程。中间又碰上了千年不遇的80日封城。个中曲折,难以言表。但姐姐说,母亲就是意义本身。因为,意义不意义,都是自己的。
我断断续续写到这里时,又到了去接徐小唐同学放学的时间。匆匆忙忙赶到幼儿园,他已经巴巴等在教室门口。看到我,瞬间小脸绽开,挣开老师,冲到我跟前抱住,然后扭头跟老师说,这是我妈。
呵,这是我妈。
我蹲下来,他三下两下爬上我的背,用软软的肉肉的小手搂住我的脖子,往前走去。我知道,我会努力成为他生命中的那艘船,我也知道,他将是我的帆、我的桨。
母亲的爱,从来不是单行道。
谨以此文,作为这本《小草集》所写的序言。
妈妈, 你是我们生命的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