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微风吹起黑色帷幕》,是一组黑色花蕊式的小说集合。那些小小的致命的欲望、那些真实刻骨人生细节,幻化在新生成的故事场景中,它们在其中再生为孤寂与疼痛的新画面:那个迷恋有着弹簧翅膀的蝴蝶发卡的女孩、陷入自欺不可自拔的女人、游动在女人胃里的鱼、将自己的生命陷入和哥哥鏖战之中的女孩、“光被太阳遮住不见”的意义不明的生活、医院地上孤独的兔子粉笔画、溃烂的感情、与素未谋面的父亲开始结识的年轻人……不管是琐细日常还是奇情幻境,故事似乎都有象征性的黑色帷幕遮挡,但语言的微风正使其缓缓开启,曝露出其中的纠结、难堪、荒唐、煎熬、迷茫,孤独像云雾一般弥漫其间,并最终与你相遇。
序
镜子的魔法
——序舒吾小说集《微风吹起黑色帷幕》
梁鸿鹰
舒吾的小说我是第一次集中阅读,这个集子里的《微风吹起黑色帷幕》《永远正确的人》《斑鸠之死》,以及《流放地》《飞鸟出现的时间》,一篇篇仿佛展开了一个个让人颇感新鲜的世界,吸引着人们去认识世间不同的生活样态,而且这些小说像是站立成一面面镜子,折射出人物的内心,让人从中看到生活的某些
真相。
由舒吾的小说,我们照例可以找到几个关键词,从而与一些作家建立起一定的印证关系。比如小城或小镇经验。作为一个在小城长大的人,舒吾如同不少写作者那样,大多情况下面对的人生经验超不出小城的范围。小城或者小镇始终像是一个幽灵,不断在文学之中出现,就像现代文学中的乡土,莫言、贾平凹和阎连科笔下的乡土一样。让我们回忆一下,且说正在进行中的当代文学,多少后来出了大名的作家不是小城长大的呢?比如余华,当他十八岁离开小城的时候,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城会成为自己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而更多的作家十八岁由自己生长的小城出发进入大学校园,恐怕更不会想到文学与小城的深刻联系。文学的世界本来就是由诸多想不到构成的,意外、出格或突如其来,往往是成就文学不可或缺的要素。舒吾的创作虽尚属起步阶段,仍然可以从中看到小城的深刻影响。小城可能会是人间的万花筒,只不过这个万花筒在不同人的眼中是有着不同的材质、不同的结构、不同的色差。
我们眼前的舒吾,在小城度过了独属于自己的童年、少年。小城这个“万花筒”里蕴藏着各种源泉,其中一个源泉便是不完整性。她认为,那些被人们损坏或废弃的东西才是真的好玩,家里的小布头、核桃壳,或是一小片打碎的镜子,放在一起重新拼接起来,恰恰会成为一种新的形象。这种不完整,预示着与平凡生活的距离感或者间离性。它们被忽视、被抛弃,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或许这些只是早年生活的零碎印象,不料,她长大之后才发现,生活中真正完整的东西原来是如此之少,“我们所能看见的几乎每一面镜子都是破碎的,这样破碎的东西常常让我觉得心痛,但它俯拾皆是。这些碎片后来成为了我写作之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换言之,它还有另外一个不太确切的名字,叫做经验”。
这就触及了文学的本质性问题——经验乃人生之体验,没有体验就没有经验,对于舒吾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讲,完整、总体、全面,一定是要有待于将来的,她在不断建构着自己,正如现实不断自我建构着由零碎到完整的世界一样。对于当下的写作者而言,舒吾有理由尽可能利用儿时少时的记忆,即早年生活的零碎印象来进行,“将这些碎片以一种颇有用意的方式组合起来,渴求它变成我所期望的、能打动别人的形状”。可见,她同样在纸上也重建了一个人间万花筒,诸般联系起来,便是松弛的、流畅的、有意味的,既体现了作者对文字法度的敬畏,又带有初出茅庐者的些许锐气。这种气度,一部分得自天性,一部分来自领悟力。而天赋与悟性,则正是成为一个致力于创作的年轻人的必备素质。对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写作者而言,观察力、经验和文字感觉,似乎缺一不可。
舒吾这一代人已经是互联网的原住民了,即时通信工具,人们的互动方式,与他人的关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直接影响着创作,她创作《斑驳的眼》便得自互联网引发的一些事件,这反映了舒吾的敏锐观察。当科技的后果让人警觉,人被迫与现实疏离,我们还能建构什么样的故事呢,我们的建构还会有深刻的意义吗?舒吾的小说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而生活本身也在教育着人们,完善着写作者的纸上建构。
生活中的细节所具有的启发意义,有时候可能远超出完整的虚构故事。比如《你不应如此颤抖》这篇小说中,文学描写互证着现实,生活支离破碎,完整需要文学重建,但完整又是不可靠的,片段也好,细节也罢,有待小说艺术加以自洽:“一面完整的镜子不能称之为艺术作品,同样,随意排列的镜子碎片也是一样。”文学就是要知不可为而为之,试图重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自我是舒吾小说的另外一个关键词,现实中的我,他人眼中的我,镜子里的我,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被纠正、定型或刻板化的?她发现:“镜中的形象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被美化,抑或被扭曲,但大致的形象是真实的。但大多数情况之下,我们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由此,舒吾将小说理解为一种纸上的装置艺术,是幻象,是再造的我们内心,不止是我们自己,我更想理解为拼接之后对现实的升华。
未知也可以构成对舒吾的概括。我们的所知诚然是有限的,“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未知”,每一次设想都通向未知,导致不同的历险,不同的历险则开拓着不同的可能。比如《酸鱼》这个小说中的米米、张磊和“我”,原来“在彼此眼里都是不可探寻的未知,他们无法从对方的行为判断对方的想法。事实上,每个人都在私下过着秘密的生活,怀揣着隐秘的思想,这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呈现在其他人的面前,换句话来讲,我们永远也无法体察一个人真正的幸福与悲哀,我们最真实的喜悦与痛苦永远也不能被他人得知。”
好在探索未知正是文学的使命,有幸成为写作者,就是要用文学这种方式,去探索、去发现,去发问、去质疑,有时候未知不但能将人与人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连接起来,同时,未知也像是一个试金石,检验我们作家到底有怎样的发现能力,并且能够经由怎样的方式,去铺就通往社会或自然界未知事物的路径。
现在文学越来越受科学技术进步的影响,但文学的使命,在于以自己的方式揭开未知的谜底,舒吾所说的人心之间永远横亘着的那一条“无法逾越的陌生河流”,正是文学探险的领地。文学也好、艺术也罢,处理的最终都是人的精神层面的问题,信仰、情感、意志、价值坚守以及生命力。比如,亲情在与爱情的试金石面前,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会交出考问的不同答卷,但肯定不会有标准答案,或者“真正答案”。文学的工作永远只是一种试探,或者,永远只是一种找寻。人之为人在于有情感,有“人性”,有卑微与高尚、魅力与杂色,文学的使命和危险其实是同在的,使命便是探寻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如舒吾所说,这是宇宙中深不可测的,且永远流转着的未知。但文学也具有一种极端的危险性,那就是不自觉地将文学书写沦为目的,沦为工具,而忽略了在探索未知过程中所感悟到的一切,对于丰富内心、完善自我,成长为一个更加全面发展的“人”其实大有裨益。我想以这些感想,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也是对舒吾的希望,因为,文学的希望,毕竟是寄托在舒吾他们的身上的。
我总会时不时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欲望。我将这原因归结于与生俱来的缺陷。
五岁的那个夏天我迎来了记事以来欲望的第一次失控,可能此前这种失控在我的父母看来早已稀松平常。例如在购买放满瓜子仁的糖糕被拒绝之后的号啕大哭啦,想揪住二姑脑后那股黑发而被无视时的歇斯底里啦,但是这些事情无法在我当时尚且稚嫩的脑仁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还是回到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时的我已经渐渐开始从小孩子的中性中走脱,显现出一个女孩儿的可爱神色来。口说无凭,这是有事实依据的:我开始由对于食物浓厚的兴趣转变为对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发饰的热爱。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对装着弹簧翅膀和彩色塑料珠子的蝴蝶发夹,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轻轻晃动或者用手指触碰,它的翅膀便会优美而又饱含节奏感地上下颤动,彩色的珠子在这颤动中发出摄人心魄的迷幻色彩。我无数次想象着它落在我头顶上的情形,左右的小辫子上一边一只,只要我轻轻晃动小脑袋,就会羽化登仙,飞上云霄。在我向母亲表达了我对蝴蝶发夹的热切渴望之后,母亲果然把我带到了杂货店里,但她最后满意地付完钱并郑重其事地夹在我头上的却是两片粉色的树叶。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猜想母亲没有买下那对蝴蝶发夹的原因。我想原因应该是这样的,其一,蝴蝶发夹的弹簧是裸露在外面的,很容易和我细致脆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可能会伤到我幼嫩的头皮,这个担心母亲很明确地在杂货店里向店员表达过;其二是我自己主观臆断的,但并非没有事实依据。想想,蝴蝶发夹五块钱,而树叶发夹却只需要五毛钱,两个五毛是一块,五个一块才是五块,天哪,这个价格对于刚刚学会算术不久的我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的零花钱一周才有五毛钱,如果我坚持一周不买糖豆和话梅吃,那么攒够这笔钱需要多少周呢,我的脑瓜高速运转起来。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太过复杂的算术问题,它让我感到沮丧和绝望。我的目光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搜寻起来,越过整洁的床铺,一尘不染的地板,方头方脑的电视机和掉漆严重的电视柜,最终停留在了沙发上一个黑色的物体上,好像一开始就是在搜寻它,别的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我使劲咳嗽了一声,但实际上房间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人了。那个黑色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那是个黑色的皮包,侧面有一点轻微的掉皮,好像从我记事那天母亲就一直用着它了。老旧的款式,显得有点庄严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我看着它,感觉它同样也在看着我。我伸出一只手拉开了它的拉链,“吱”的一声尖锐的声音,像是谁在尖着嗓子笑,我确信它是在嘲笑我了。但我毫不在意,孤注一掷地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悄然无息地看着那张粉紫色的纸片从一大堆纸片中轻轻滑到了我的指尖,又从我的手心中翻滚着躺进了那条绿色呢绒裤的口袋。
那张粉色的纸片在后来不单单换来了那对翅膀晃悠的蝴蝶发夹,还有理所当然的一顿毒打。母亲在外面对人一向和和气气,但关起门来教育我时就像是一只被火柴烫到了脚的野猫。她用科室里的止血带缠成一股,奋力地在我的身上抽打着,看起来快乐又凶狠,但不出一会儿,她自己又哭了起来,嘤嘤的,还像是一只猫。
母亲的极端式教育并未奏效,并不是说她打得不够狠未能威慑到我,而是欲望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有时候完全掩盖住了恐惧,那种一瞬间的快感似真似幻,总是那么容易地蛊惑住我,让我沉沦。
母亲是一个极其正直,三观极其正确的女人。她在一家妇科医院上班,医院的主业是为来堕胎的女人们做无痛人流,副业从做妇科检查到切除乳房的癌变部位无一不全。母亲的主要工作是为那些因为各种各样不同原因即将杀死亲生孩子的女人打麻醉,以使她们免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如果让一个思想比较守旧的人来看,这无非是一个没有节操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是杀人凶手的帮凶。但是在我看来却是无比高尚的,一个女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抛弃孩子总归是无可奈何又痛苦万分的,心理上的痛苦既然无法免除,那消除身体上的痛苦总归是可以办到的吧。我所知道的母亲是不会对病人冷嘲热讽,说一些刻薄话的,无论对方是不谙世事的未成年少女还是已有儿女的少妇,她的态度和言语永远是温柔的,安慰的,善良的。这在我多年以后第一次做妇科检查的时候更加深有感触,那个面相丑陋的女医生粗暴凶狠地对着姿态尴尬的我吼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着!”“年纪这么小,处女膜都破成这样”“爽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呢”,极尽冷嘲热讽,甚至欺骗恐吓我得了宫外孕。这时候我忍不住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是那么地温柔,高雅,浑身充满了职业道德和操守。而她却不过是一个中专学校毕业县城小医院里的一名最普通的医生,而我面前的那位鼻孔朝天颐指气使的女人胸牌上却写着军医大学毕业省级二甲医院门诊教授。
甚至在和父亲闹离婚的那一段时间,她依然恪守着本分和道德,绝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为了示威和显示愤怒而拒绝做饭和做家务,让孩子和丈夫饿着肚子蓬头垢面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