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的《如云的秘事》收录了《如云的秘事》《行走的年代》《心爱的树》《英雄血》等经典中短篇小说, 每个故事篇幅不长, 却都有一个大的时间跨度, 仿佛作者一下笔就是要写尽主人公的前世今生。在这些作品中, 蒋韵通过对“已逝”岁月的追踪, 探寻生命的意义。“失去、苦难、悲情”是她作品的主旋律, 揭示了那一代人在时代的大背景下, 人们对于命运、理想、未来的探索与追求。蒋韵以其深刻的人文情怀, 对于个体生命, 包括生存境遇、精神追求、生命价值进行反思。
她的作品语言所达到的高度,一般写作者是难以企及的,这是文学界不少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的共识。
她的作品一直在帮人们回望那些消逝的人事物,有一种忧伤、怀旧的气息,可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
她的小说是真正的诗性小说,这在当今文坛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本书中,蒋韵写的是现实世界的不如意与精神世界的大救赎,回答人为什么有活下去的意义,以及怎样活的问题。她写了生活中的曲折、悲苦,但她超于一般人的是更强调人怎样超越这种坎坷,特别是精神力量的尊贵。这是她的价值。很多人只看到或达到前者,没看到或达不到后者,就是他们弱于蒋韵的地方。”这种“精神力量的尊贵”,也许是我们当下最需要借鉴的地方。
落葵不记得父亲。父亲在落葵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死于肝癌。母亲没有再婚,一个人养大了落葵。
父亲去世时,母亲还正是大好的年华,却下岗了。她把落葵托付给了自己北方小城的妈妈,一个人去闯荡南方。南方那时正在大声召唤着怀抱各种梦想的人们,母亲只身汇入了这支壮阔的开拓者或者淘金者的大军。当然,南方最终成就了很多人伟大的梦想,但一定不会是所有人的。几十年来,落葵的母亲廖如云女士,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一个公立医院日益资深的护士,直到退休,她也没能成为一名主任护师。退休后的她,被一家私立医院聘用了,做了ICU的护士,因为她过硬的技术,虽然她没有高级职称。
落葵问过母亲,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闯荡南方?它给了你什么?”
母亲回答说:“它给了我安定的生活,让我能养大你。”
落葵轻蔑地笑笑。心想,岁月静好啊,那何必要来南方?
是啊,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为什么要来南方?
落葵五岁那年,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如云回乡料理了母亲的丧事,接走了她的落葵。那时她们娘儿俩住在城乡接合部租来的房屋里。炎夏,小小的房间没有空调,一只电风扇嗡嗡地搅动着混浊的热风。蚊子肆虐,只能睡在更加闷热的蚊帐里。落葵长了痱子,身上、头皮上,密密麻麻一层。痱子一炸,她疼得哭,一边哭一边叫姥姥。从没带过孩子的如云手忙脚乱,把她摁在木盆里洗澡,洗澡水中掺了藿香正气水。许是太心急了,更是被哭声弄得心烦,如云忽然把药水直接倒在掌心,一把涂抹在了落葵后背上。只听落葵“嗷——”地惨叫一声,张着嘴,半天没有声息:她哭得喘不上来气了。
等她哭出声来后,如云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她跳着脚哭着喊:“我要回家,我要姥姥——”
如云说:“没有用。这就是你的家。你和我的家。没有姥姥了,永远没有姥姥了。”
深夜,落葵突然醒来,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用大蒲扇为她扇风。清风徐徐地,拂过她小小的疼痛的身体。她轻轻喊:“姥姥?”没有回答。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知道了那不是她思念的亲人。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眼泪无声无息地钻出来,打湿了她的脸。清风似乎停顿了片刻,又一下一下,更为轻柔地拂过来。她在清风的抚摩中,哭着睡了。
几年后,她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地段远、不够理想、面积不大、没有电梯,可毕竟是南北通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小小的可爱的阳台。因为没有电梯,公摊面积不大,所以性价比很高,首付和月供都是如云承受得起的。简单装修之后,她们搬了进去。乔迁那日,落葵抱着姥姥的遗像,母女俩把照片挂在了落葵小房间的墙上。她们并肩在照片前站了一会儿,如云说:“妈,本来,我是想买了房子后,就把你和葵一块儿接来的,你怎么就不肯等等转啊……”
也是在搬进新居的这天,晚餐桌上,如云很郑重地对落葵说:“葵,以后月月要还房贷,我们要节约了啊!”落葵半天没说话。
“没听见吗葵?”如云追问。
“听见了,”落葵回答,“只是我想不出来,我们还要怎么节约?我们浪费过吗?我们还有节约的空间啊?”
“怎么没有?”
“好,我们从此不吃肉,不吃蛋,不喝牛奶,只吃素,再戒掉水果,还有我的零食,你是这个意思不是?”落葵这么说。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云回答,“你正长身体,正在发育,营养必须跟上去,我不是要克扣我们的伙食。”
“那你要克扣什么?”
“我什么都不克扣,”如云一字一板平静地回答,“我要说的是,我们不跟别人攀比。我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可我不会给你买名牌、潮牌,不会买所有没用的玩意儿,不会顾及、满足你的虚荣心。我只会买你需要的,而不是你想要的。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