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有关早期诗作的说明
在我的生活中,总是令人惊异地出现一些值得思考的瞬间,以致我从不相信偶然。当然,教会的坚信课也一再发生作用。在20世纪50年代末,也许60年代初,我在萨尔茨贝格,一个埃姆斯河边的天主教村庄,听人说起天意。附近村庄的贝克尔牧师告诉我们几个福音派归正教会社区的孩子,《圣经》里没有偶然一词,一切早已在上帝手中。那一两年里,我们每周一下午,在人民学校的教室里相聚。我在转学到同样是天主教地区的赖纳迪翁石安努文理中学之前,曾于1955年到1956年在那里上过课。与之毗邻的墓园很小,我没想到,大约二十年后,我母亲(19231977)和祖母(18891977)会在那里相邻而葬。萨尔茨贝格,我写作开始的地方,至今仍然与我相连,仅仅上坟一事,就催促我每年一次回程。
一切都自然而然。后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是与现居柏林和伦敦的中国诗人杨炼所进行的一次朗读之旅,它给了我理由,让我敢于触碰几十年来未曾触碰的我年轻时的作品。在2014年1月末2月初,我们在各地文学之家和孔子学院向热心听众介绍了杨炼的诗集《同心圆》。诗集大约一年前由汉斯出版社出版,它充满折磨的翻译花了我三年时间,有些烦恼我曾经谈及。在斯图加特和杜塞尔多夫之间,我们共同走过了七座城市。多数坐火车,少数坐飞机。在必须逗留之处,无论是火车站大厅、机场候机室,还是火车车厢里;也无论是站是坐,诗人都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有时放在膝盖上,有时就搁在手臂上,不一定非在桌上不可。他看起来很积极地在写作。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解释说,他刚为中国一家出版社编撰好他的全集。八卷本,也许十卷。因此他必须阅读每一卷,如果有印刷错误,就修改。
在他神秘工作的时候,他总是自嘲。他喜欢用太幼稚来形容他某一时期的写作:太不成熟,太孩子气,太天真!这让我惊讶,因为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作品,就是我不仅翻译,也很欣赏的那些作品。难道我过去的选择错了吗?但搞文学的人都知道,你不能太相信作家关于自己的言论,低估和高估在写作这一行是常事。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出版那些他不再看好的文本。我还隐约记得约阿横·沙托依乌斯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放在地窖里的东西,就别再去碰它。他的意思是,过去写的东西或草稿,也许曾被有意无意搁放一边,以为还会捡起来的,都该永远待在那里。因此我过去将近二十年里也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突然不再确信了。于是我想明确地知道,杨炼为什么要编辑再版那些今天让他在我面前会发笑的旧作?他的回答于我差不多就是一次真正的挑战:作为一个作家,你有义务将你的成长记录下来。如果喜欢我作品的读者只知道那些被我认为好的作品,由于缺少背景,却不能正确评估它们,整个人生,整个写作,全部作品,一切都成了凭空而来。
于是我突然想到自己的早期作品,它们自1985年就躺在波恩的地窖里,再没被我动过。如同天意,而非偶然,和杨炼在维也纳的朗诵会前,我认识了出版人瓦尔特·费林格尔硕士。尽管我没有作品给他,他仍然令我惊讶地想了解我。我承认,当时除了我的早期作品,因为上面提及的原因让我有所怀疑,我并没有其他尚未出版的作品可以示人。一连串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后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应该继续听所有诗人的柏林朋友约阿横·沙托依乌斯的,还是更应该听杨炼的?难道奥斯卡·帕斯提奥和马丁·海德格尔不应该是我很好的前车之鉴么?出生罗马尼亚的诗人奥斯卡·帕斯提奥认为,即使他写的斯大林颂歌,也属于他的全集;而来自布莱高的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后将他的黑本子也愚蠢地出版了。难道我没在文革期间写过这样或那样可疑的诗吗?难道法兰克福学派没在20世纪70年代对我产生政治影响,并在我逗留北京期间(19741975)发展成我知道一切的症状?我真的该屈服于八棵葩出版社老板瓦尔特·费林格尔的诱惑吗?当我在维也纳大学新校区,喝着我心爱的维特林尔葡萄酒,与人谈话时,我决定冒险,并随即在2014年2月开始寻找我的诗歌遗物。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们在我搬离柏林时都寻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即使不情愿长久被尘埃和蜘蛛网保护起来。
在将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该如何预测公众挑剔的眼睛呢?对此,我为每本诗集写了前言,以做些解释。我一直在写作,但在2000年前几乎没有出版作品。一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除了少数例外,我如此长久未出版作品?默默无闻,甚至包括我那些出版名目:当我把在文学杂志如《乡音》或《科技时代的语言》上发表的诗歌和散文,全部列入名册,我早年在诗集如《高中生诗集》或者《我们》中发表的作品,依然无人知晓。
当我还是高中毕业班学生时,我在一次大会上听过马丁·布伯尔的一首诗,题目叫《你》。我模仿它写了一首,就好像我没有读过它那样,或许是改写。我的版本发表在校刊《论坛》上。其他的诗歌或散文也在那上面发表,其中一篇用的笔名阿斯特·艾希腾布悉。但它们都不应该在此出版!那次大会应该是以人为主题,于1963年在波恩附近圣奥古斯丁的圣言会举行,或者在巴登·俄恩豪森,和新教神学者古斯达伟·门西林一起。不管怎样,那以后不久,我成了圣言会成员出版的《真理》杂志一名活跃的编辑。那是一本面向青年作者的杂志。我审评别人的文章,很遗憾,带着固执和傲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奥古斯丁是年轻写作者每年聚会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朗读并评价彼此的作品。我们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著名记者和文人。
因为马丁·布伯尔,我开始了写作。这个犹太哲学家并不是对我产生影响的人。第二个对我影响很大的人,是罗曼语言文学家雨果·弗里德里希。1964年秋天我在策勒皇宫花园的椅子上,读到那本后来译成中文的《现代诗结构》的前言。斯特凡·马拉美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你想成功,应该为抽屉默默写作二十年。很久以来,这促成了我不同方式的沉默:我写作,但不发表。充其量,我自费出版我的作品,给与我境况一样的人阅读,或者去当时流行的中学和大学的朗读会上读,和汉堡的亚历克山大·施密茨以及明斯特的米歇尔·本克一起。他们一个受到埃兹拉·庞德的影响,一个受到哥特弗瑞德·本的影响。我呢?我迷恋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现代诗人的作品,如同我在雨果·弗里德里希介绍的作品中遇见它们那样。我尤其痴迷圣约翰·萡尔斯,其结果是创作了蓝诗,即在蓝色的纸笺上用黑墨水写成的诗。它们不用逻辑连贯,全部直接来源于法国赞美诗风格的灵感。不合逻辑是它们的原则。但我后来狡猾地把它们差不多全都毁了。当时芭芭拉·布鲁恩·苏尔特·韦斯林(生于1946年)手里还有些,在她赖纳的公寓里。她把它们借给我复制,并请我随后归还。但我没有复制,而是毁掉了它们,为此我感到抱歉。也许后还剩一首,名叫《爱情之歌》,在《论坛》中。我毁掉的那些作品,不仅是芭芭拉认为的我好的诗,还有些别的人也这么看。但我自己从不这样认为。
蓝诗并不是我迄今为止否定的作品。如上所述,在早年出版的刊物中还有一些诗作,这次同样较少被收入。我并不完全赞同杨炼的话,有时更趋向严厉的约阿横·沙托依乌斯。
我真的只沉默了二十年吗?大概有三十年吧,写作的困境伴随着我。在1985年到1988年之间我只写了少量诗歌,1988年到1994年之间我甚至一首没写。但我翻译了许多中文作品,从1991年开始写散文。为什么从2000年开始,我突然每两年就会出版新书,每本超过100页,以至于一些好心人如北岛必须警告我,我写得太多太快了。我的回答总是同样的话:如果我死了,就不能再写了。我必须现在就做想做的一切。为什么?
1998年,我远离那些我喜欢的作品,它们曾让我作为读者热情高涨,但作为作家,它们后却限制了我的创作。我的意思是,比如,乔治·特阿克尔和卡尔·科俄洛的东西,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我在写完《房间里的男人》(1970年)和《猴子构造》(1971年)之后,更加偏爱短小的形式,所有语义上的枝蔓被彻底删除。这涉及意象,涉及经常出现在诗歌后的单个意象,中国中世纪美学在此产生了作用,诗歌中的特定句子被少量或者似乎是古典词汇所限制,却足以隐藏作者的意图。《动荡的安宁》是这种类型的后诠释。
自从1994年我重新找到我的诗歌语言之后,1998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的第四个孩子在1994年出生。从死亡中诞生,如理查德·瓦格纳戏里所说。四年后我在麦迪逊,从2月到4月做客座讲师。我的写字桌在一幢老房子里,由樱桃木制成。我的诗变长了,充满莫明其妙的叙述。梁秉堃(梁斌军)后来不厌其烦地声称,我是通过他才成为诗人,意思是通过对他的作品的翻译。这不一定对。但事实是,他让我接触到后现代主义,于是我总是发现更多理由,对所有生存的偶然进行思考,而较少费心去质疑天意。
也许是我那时的工作让我后决定,把被我遗弃的孩子们从抽屉里拯救出来。在1995年到1999年之间,我不知怎么就写完一本新诗集。那期间我年年带着中国诗人在全德国跑,居然到处都有面对兴致勃勃听众朗读的可能,尤其是我翻译的作品。约阿横·沙托依乌斯几年前在柏林除评论之外还说过,我必须把一些东西放进抽屉,那之后,语言文学之家的负责人卡琳·亨帛尔-索思,于1999年秋天请我打开我的诗歌保险箱,让她阅读。随后,她为我在她的家里举办了一场朗读会。让我吃惊的是,我成功了,听众出人意料地多,并轻松接受了我的尝试。这位德语老师又找到一家出版社,就在我莱茵河边的新家乡。就这样,我的本诗集《旧绝望的新歌》(2000年),在文学之家朗读会的陪伴下,正式出版了。出版人斯特凡·韦德勒赞助我到第三本作品《影子舞者》(2004年),因为卖得不好,如他抱怨,我必须寻找别的出版社来替换他。迄今为止,人们更愿意读我的翻译,或学术著作,而非文学作品。作为翻译和学者,你不必也去写作,这话大家耳熟能详。至少在德语国家如此。
在中文国家得以传播多亏翻译,翻译得精彩才更容易有读者和买家,让我轻松卖掉至少300本书,那是每个德语诗人心目中不让出版社蒙受经济损失的数目。是的,我甚至远远超过了出版方的指标。原因很简单:文人在中国,不管是不是教授,什么都可以做。他甚至有义务,以多种艺术形式同时发声。如果我既想画画或者写书法,那里没有人会抱怨,只有在德国才会感到尴尬。但别的却合适:通过学术我获得课题,通过翻译检验我的德语。当我作为翻译应该获奖,为什么没人问,为何我的翻译有读者?难道我的语言凭空而来?或者自2000年以后,就不在我的日常写作中被打磨发光?
瓦尔特·费林格尔看得很远。他看见了我没敢看到的:我的文学作品有一个正在成长的中文市场。因此他请中国作家德惠·布朗(笔名海娆)翻译我的作品,她的翻译让她位于法兰克福郊外的新故乡成为一处新的德语诗家园。有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是,迄今为止,除我之外,还没有一个活着的德语诗人出版中文诗集。相反,我的同事和我已经翻译出版了数十位当代中国诗人的作品,并让其在德国深受欢迎。
感谢出版人和译者,我很高兴,因为他们的支持,我得以重新认识自己。出版人允许我,可以追忆后写作的五十年,并认为我长期的沉默是对的。海娆的翻译也迫使我,对我大部分很复杂的德语进行思考,并去面对那些由于时间久远而变得陌生甚至难懂的语言上的变异。这期间我阅读自己,如我读者中的一员。
在编撰这组青春诗作时,我只进行了少量修改,主要是句子排列,和少数我至今仍然眷恋的旧的拼写法。我看重视觉美。日期注解,尽管现在我感到陌生,一般还保留着,因为它们于我是一座返回遥远过去的桥。我没能总是记住当时的很多背景,无论是政治的还是私人的。但总的来说,诗中的我不是我。我只是一个人物形象,对读者讲述读者。
德语是一种很难的语言。尽管在每天清晨付出极大努力我主要在早晨5:007:00写作但我几乎没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师。韦德勒出版社的安格丽卡·森格尔和现在在上海同济大学工作的马海默,是我不可企及的德语专家。当然,多年以来,他们不是用惊人的语言天赋影响了我的人。我还得感谢其他人,他们终生为语言奋斗,并让我分享他们的成果。
顾彬
2014年5月1日于北京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