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文库·生命之歌:青春祭》改编自张曼菱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她是一位真正的中国布衣女子,她是第一位走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女性,张曼菱是一位创造奇迹的女性,她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梦想,一些情结,我们对自己有许多期许。张曼菱一直在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这些事情并不是普通才女所能做到的。
《中国知青文库·生命之歌:青春祭》共选录了她的7部中篇小说,让我们拭目以待!
40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波澜壮阔”四个字,不是我特意选用的形容词,而是当年的习惯说法,广播里这么说,报纸的通栏大标题里这么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还是毛泽东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这一说法,也不是我今天的特意强调,而是天天在我们耳边一再重复宣传的话,以至于老知青们今天聚在一起,讲起当年的话语,忆起当年的情形,唱起当年的歌,仍然会气氛热烈,情绪激烈,有说不完的话。
说“波澜壮阔”,还因为就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召唤之下,1600多万大中城市毕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奔赴草原、渔村、山乡、海岛,在大山深处,在戈壁荒原,在兵团、北大荒和西双版纳,开始了这一代人艰辛、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
讲完这一段话,我还要作一番解释。首先,我们习惯上讲,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1700万,我为什么用了1600万这个数字。
其实,1700万这个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的权威统计,应该没有错。
但是这个统计,是从1955年有知青下乡这件事开始算起的。研究中国知青史的中外专家都知道,从1955年到1966年“文革”初始,十多年的时间里,全国有100多万知青下乡,全国人民所熟知的一些知青先行者,都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宣传开去。而发展到“文革”期间,特别是1968年12月21日夜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那个年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且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不过夜”。于是乎全国城乡迅疾地行动起来,在随后的10年时间里,有1600万知青上山下乡。而在此之前,知识青年下乡去,习惯的说法是下乡上山。我最初到贵州山乡插队落户时,发给我们每个知青点集体户的那本小小的刊物,刊名也是《下乡上山》。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形成波澜壮阔之势时,才逐渐规范成“上山下乡”的统一说法。
我还要说明的是,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根据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实际数字统计的,比较准确。但是这个数字仍然是有争议的。
为什么呢?因为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的是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数字,没有统计千百万回乡知青的数字。回乡知青,也被叫作本乡本土的知青,他们在县城中学读书,或者在县城下面的区、城镇、公社的中学读书,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读到初中毕业,照样可以考高中;他们读到高中毕业,照样可以报考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学,就像今天的情形一样,不会因为他们毕业于区级中学、县级中学不允许他们报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武大、南大。只要成绩好,名牌大学照样录取他们。但是在上山下乡“一片红”的大形势之下,大中城市的毕业生都要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乡本土的毕业生理所当然地也要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他们的回归对政府和国家来说,比较简单,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寨上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学校和政府不需要为他们支付安置费,也不需要为他们安排交通,只要对他们说,大学停办了,你们毕业以后回到乡村,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自食其力。千千万万本乡本土的知青就这样回到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里。他们的名字叫“回乡知青”,也是名副其实的知青。
而大中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城市,迁出城市户口,注销粮油关系,而学校、政府、国家还要负责把他们送到农村这一“广阔天地”中去。离开城市去往乡村,要坐火车,要坐长途公共汽车,要坐轮船,像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长沙的知青,有的往北去到“反修前哨”的黑龙江、内蒙古、新疆,有的往南到海南、西双版纳,路途相当遥远,所有知青的交通费用,都由国家和政府负担。而每一个插队到村庄、寨子里去的知青,还要为他们拨付安置费,下乡第一年的粮食和生活补贴。所有这一切必须要核对准确,做出计划和安排,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离开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人数,还是有其依据的。
其实我郑重其事写下的这一切,每一个回乡知青当年都是十分明白的。在我插队落户的公社里,我就经常遇到县中、区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们和远方来的贵阳知青、上海知青的关系也都很好。
但是现在他们有想法了,他们说:我们也是知青呀!回乡知青怎么就不能算知青呢?不少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
于是乎,关于中国知青总人数的说法,又有了新的版本,有的说是2000万,有的说是2400万,也有说3000万的。
看看,对于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一个十分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要结合当年的时代背景、具体政策,费好多笔墨才能讲明白。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还有多多少少类似的情形啊,诸如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插队知青、病退、顶替、老三届、工农兵大学生,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字眼,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看不甚明白了。我就经常会碰到今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凭啥你们上山下乡一代人要称“老三届”?比你们早读书的人还多着呢,他们不是比你们更老吗?嗳,你们怎么那样笨,让你们下乡,你们完全可以不去啊,还非要争着去,那是你们活该……有的问题我还能解答,有的问题我除了苦笑,一时间都无从答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出反映知青生活的“黄土地之歌”、“红土地之歌”和“黑土地之歌”系列作品这一大型项目,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既利于经历过那一时代的知青们回顾以往,理清脉络;又利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懂得和理解他们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岁月;还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
对于知青来说,无论你当年下放在哪个地方,无论你在乡间待过多长时间,无论你如今是取得了很大业绩还是默默无闻,从那一时期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知青。这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
历史的巨轮带着我们来到了2012年,转眼间,距离那段已逝的岁月已40多年了。40多年啊,遗憾也好,感慨也罢,青春无悔也好,不堪回首也罢,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我们人生的过程,40多年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或将永久地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风雨如磐见真情,岁月蹉跎志犹存。
正如出版者所言: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谈不上“感天动地”,但也是共和国同时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的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亟求正确定位,给生者或者死者以安慰,给昨天、今天和明天一个交待。
是为序。
张曼菱,云南华宁人氏,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红学家、电视制作人、社会活动家。青年时代曾在云南德宏傣家边寨当知青,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以“文科论文第一”的成绩毕业,到天津作家协会做专业创作。在校期间即发表处女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一时轰动京华,后改编为电影《青春祭》,饮誉海内外,被誉为中国大陆知青电影的巅峰之作,成为一代人心灵的丰碑。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到好莱坞进行学者访问,在美以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现代女性为主题发表公众演讲,名动东西海岸。是大陆改革开放后首位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女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未曾深入新疆地区考察民间文化,足迹遍及天山南北。发表小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着来唱着去》等,名动天山南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海南创办文化企业,为海南省制作首部电视连续剧《天涯丽人》,热播全国,掀起第二次“海南潮”。获海南“开拓”奖。近年来出版随笔集《北大才女》、《中国布衣》,风行大江南北;以深邃之笔墨记录了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是为中国“布衣文化”的旗帜之作。作为“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者与研究者,其担纲制作的历史文献片《西南联大启示录》深得海内外联大校友所认同,获北大、清华、南开三校高度评价与认可,已荣获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此片昭示与抢救了中国民族文化史上重要篇章,为中国高等教育史的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
断痕五十年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云——献给养育我的小城
星
生命
在山谷和原野
让心再跳一次——老知青重归德宏州散记
断痕五十年——身为知青的纪念一个词,往往显示出人类生活的分量。
“纪念”这个词,就是这样的。它可以单一地含着喜庆气,也可以含有太多的沉痛和难以言传的内容。
人类的踪迹,真是亦喜亦悲的。而人们认为值得纪念的,总是留下了现实的痕迹和某种文化的积淀的。
“国庆”刚过,这是个喜气纪念。纪念一个民族摆脱列强控制,统一了它古老的内陆国土,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随着“年”的积累,新中国,犹如一颗种子在长大着旺盛着。而香港与澳门的回归,属庆中添庆。
那年北京大学的百年校庆,也是“纪念”的一例。
那真是鲜花织锦,烈火烹油般地轰动。万千的学子人才,在全球的每一方仰望着北大。总统级的致敬,直达校园。那种荣幸,几乎使我怀疑起回到母校的自己:是否会带着不诚的虚荣心?而今,又轮到了我,和我的另一群同类们,迎接另一种纪念。
这是一个没有被大声说出来的纪念——“纪念知青下乡五十周年”。在这个奔腾汹涌的时代大海里,这只是一条兼于明暗之间的,正在沉入底层的信息。知青们,没有北大的那些为光环所笼罩的大学校友们那般自豪、欢畅和张扬。作为一群普通人,作为人群中的普通一员,他们的纪念含了辛酸的笑,和一种为苦难所连接的情谊。这就像普通人过个生日,或是过个忌日一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去寻找过路的酒家,与知音者同饮一杯。
这种纪念,含有难以言说的内容,和对已逝事物不能平静之意。
在平静的时光流水下面,有人永远睁着那双不能忘却的眼睛。那里珍存着光阴不能淡化的记忆。
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在某个下岗的家庭里,在某个带着边疆风味的小饭馆里,一群群人,穿着与言谈歌声都已不入时的人们,聚在一起。这时,酒菜和排场都无关紧要。他们聚在一起,只是为了共饮心中那一杯亦苦亦甜的烈酒。
无论你是否赶到集会场所,哪怕你是在他乡在异国,心的声音会通知你——举杯。这也许是一杯苦烈的酒,但它却是我们今生酿得最早和保存得最深的酒。纵然饮过了这世界上的名酿、酽酒和那美妙的梦幻之酒,但又怎么能够轻洒了这杯用青春的米谷酿就的苦寒烈酒呢?从这杯中,品着岁月沧桑,品着各自大同小异的滋味。在这杯中,有着双面和多面的内容。曾经为了某一点的强调,知青的理论家们发生过争执与分歧。其实,说“无怨无悔”也好,“有怨有悔”也好,用什么词,都改变不了这段被注定的命运。如何梳理这段历史,恐怕不是我们这代人可以完成的。
时到今日,让我们说:自己承受得怎么样?朋友,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详说,也不可详说,就冠以一个“纪念”之词,举起这只纪念之杯吧!虽然没有鲜花、彩旗和高声的喧腾,但这决不是一个空杯。杯中溢满了深浓的人生之酒。所谓纪念呢,就是一种品尝吧?在“心”字头的纪念中,古人常用三炷香,今我欲斟四杯酒:一杯酒:纪念生命的断痕——我们曾被迫赶出家园和校园,那是青春的流放。
二杯酒:纪念被创伤的青春——我们也曾拥有过美好甜蜜的并不亚于任何一代人的青春瑰宝。而且,青春时期的我们对知识对真理和爱情的追求,比任何一代人都更加赤热、英勇和投入。那是一种在孤独和无助中的追求。
三杯酒:纪念生命与土地缝合——纪念土地上的人民温存的关爱。
四杯酒——纪念一个已与正常的时代生活隔膜的不幸的阴影永不复返。愿阳光普照中华。
那些被这道断痕留在死亡怀抱里的知青们,请沾一滴纪念的水酒吧。你们将永远年轻地活在黑暗中,成为一座年轻的受难者雕像。
蓦然回首,已五十年,一代被称为“知识青年”的人已经白首。
回望那道黑色的断崖,像一把巨大的利刃,卡在我们刚刚长成的青绿水嫩的青春年纪中央,截断了正在进行中的校园生活,将我们完整的前途和未来,生生斩成两段。一夜之间,生活的流水被截断了,学生时代的一切努力、梦想都白费了。甚至,还来不及爱上一个什么人,我们就被送到荒原去。那些为我们栽培的鲜花,来不及怒放就凋谢了。我一生注定前往的知识之路被封死了。
断痕五十年啊!后代的人们谁来替我们想一想,惜一惜?没有。
后代们自顾而不暇,只是向着我们索取。让我们自惜吧。那时候,如鲜花割离花茎,如青穗被一刀剪下,如婴儿被摘离母乳,如鱼儿被逐出水层。离开了父母和校园的培育设计,也离开了大自然的设计,我们成了另一族人,另一种人。
记得当年的我们,曾戏称自己是“非洲人”,因为晒得黑黑,更因为,没有合法居住在城里的权利和与此而来的一切权利。我们是非法人种;是可以随便被拘押追捕的人;是被指定了生活地点,画地为牢的人。
身为“知青”的人,也像所有来世走过一遭的人一样,一生中,有许多日子会被记住——你调动进城工作的那一天;发工资的那一天;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老婆生孩子的那一天等。
我们也拥有过人们常在歌里唱的“金色的童年”,“金色的学生时代”以及那些粉红色的草绿色的淡黄色的日子。但“下乡的这一天”,是个唯“知青”才拥有的黑色的日子。从那一天起,你突然地离开了家。你失去了一切,你有生以来所得到和期盼的一切。从“祖国的花朵”、“人民的未来”,突然变成了受“再教育”的人。前途渺茫,连天伦都不能享有。爱情与知识、理想更如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