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素有女福克纳作家中的作家等盛誉的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图书编辑。自1963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北门边》(By the North Gate)以来,在近六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出版各类作品达140余部。虽已届八十高龄,欧茨仍笔耕不辍,仅2021年就有2部长篇小说、1部短篇,1部诗集问世。欧茨文学创作体裁涉猎极广,含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剧本、评论等,获得过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奖章、美国国家图书奖、欧亨利奖、法国费米娜奖以及耶路撒冷奖(2019年)等数十项大奖。凭借她多年来非凡的文学成就,欧茨还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在一次接受杂志采访探讨关于记忆的问题时,欧茨曾说:我感兴趣的写作风格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an)式的:抓住一丝回忆细细玩味在特定一天的特定时间都柏林的光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通过一个角色意识的棱镜进行折射,由此这段回忆就有了那个意识的色彩。我们每个人就是一层一层的回忆。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失去回忆,那你就失去了自己。甚至更残忍的说,你整个人就被蒸馏了。……此后不久,欧茨果然拓展写作疆域,开始关注科学界至今尚未能够充分理解的人类大脑工作机制问题,关注失忆症病人的生活、情感、意识空间。基于她本人多年来对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的持续关注,在第二任丈夫神经科学家查理·格罗斯的影响和指导下,参照神经科学著名的失忆症病人H. M.(亨利莫莱森)的生平故事,她为读者创造了一位博学多识、风趣幽默,却又饱受顺行性并逆行性失忆症困扰的病人E. H.(伊莱休·霍布斯)。由于她长期在大学任教,深谙象牙塔内的游戏规则,将对失忆症病人的考察置于学术竞争与发展的背景下,不仅通过小说揭示学术竞争中存在的非公正与残酷,也透过失忆症病人的过去与现在,审视美国的种族问题和阶级差异问题,生动反映出美国社会各个阶层的现实生活。
白人男子伊莱休·霍布斯出身费城上流富裕家庭,祖辈在费城布劳得大街创立了全美早、宏伟的一家百货商店霍布斯百货商店。正值壮年的伊莱休·霍布斯英俊潇洒、精力充沛、健康活力,在一次户外露营时意外感染单纯疱疹病毒导致脑炎。救护车将这位神志不清、浑身抽搐的患者送到奥尔巴尼医疗中心,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大脑的海马体及其邻近区域遭到严重损伤,从此无法形成新的记忆。用临床术语来说,伊莱休·霍布斯患上了部分逆行性遗忘症和完全顺行性遗忘症。尽管他在国际标准智商测试中得分依然很高,尽管他的外表和举止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记住新信息的时间长不超过70秒。也就是说,他被困在了当下,活在永远的现在时中。生病后所有的新信息无法被存储、被构建,而生病之前的信息,在他脑海中仍有清晰的记忆,却因为缺乏评估这些记忆的现在时能力,他无法将这些记忆存储起来或驱除出去,这些模糊了边界的真实记忆、准记忆或虚假记忆磨蚀了他对患病前那个自己的身份认同。疾病夺去的不仅是他的记忆能力,更有他对自身身份的探寻。
伊莱休·霍布斯年轻时在阿默斯特学院念本科,读过奈特·特纳领导的美国黑人奴隶起义,感受到灵魂深处的痴迷,决定与家庭决裂,积极投身民权运动。虽然终回到家族企业,在金融方面也有不俗表现,然而他坚持认为赚钱是灵魂的死亡。遭遇意外脑炎,手术痊愈后的数十年中,他定期前往位于达文公园神经科学研究所接受测试,以帮助神经科学家了解大脑与记忆之间的生理学关联。这一对社会和人类知识有益的尝试,却带来了一个遭到公众乃至同行质疑的问题:记忆实验室是否不道德地利用伊莱休的身体缺陷?利用他的记忆缺失?这位不同寻常的失忆症患者令其中一名科学家玛戈特·夏普震撼,也激发了她的研究兴趣,她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了他,玛戈特因此在迅猛发展的神经科学领域取得了卓越成就。玛戈特毕生的事业都与这位失忆症病人紧密相连,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在长期的接触中终谱写出一曲人类情感动人、无望的恋情每一次见面都是初见,每一次恋爱都是初恋。
伊莱休力图通过参与反抗白人种族中心主义的民权运动达到与其所出身的家族对抗。与其相对应的是,玛戈特·夏普,一直尝试割断与过往、与中西部耽于日常生存斗争的工人阶级家庭的联系,开启其作为严肃科学家的未来与事业,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对伊莱休的研究,以此为借口完全切断与家庭的关联。因为他无法记住她是谁,她只好一次次重新将自己介绍给他,充当他的医生、他的妻子,甚至某位曾见证过他少年时生活的朋友的朋友的角色。在她看来,大多数的生活就是一场假面舞会,尤其是性生活。所谓爱,其实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在与伊莱休无数次凭借着气息和感觉搭建起来的爱的关联中,她深切认识到爱,做爱既不是什么观念,也不是科学理论。是一种身体行为,纯粹的身体行为。人类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吸引,真正的爱之关联能够抛开过往、抛开一切附丽和社会差异,因为做爱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记忆。这是一部极不寻常的爱情故事,在一定意义上与人们在所爱的人面前扮演的种种角色有关,欧茨以敏感的笔触揭示出,即便是密切的关系也可能快速灰飞烟灭。
对于伊莱休的研究始于1960年代,因此不难理解故事发生的工作背景记忆实验室大部分研究人员都是男性。如同在欧茨的其他作品《泥巴女人》(2012)和《金发女郎》(2000)以及《玛雅的一生》(1986)中一样,女性的职业往往取决于她的性别而非她的能力、智慧和技术。玛戈特·夏普深知这一点,说,如果你是女人,光有才华是不够的。你要比男性对手更优秀而这种优秀就是你身上的男性特质。同时,你还必须用自身的女性特质适当地进行平衡与调和。女性特质并非意味情感丰富、多愁善感、撒娇示弱,而是指性格沉静、谨言慎行、机智敏锐,行事不、不抢风头。玛戈特因此能够在大学乃至神经心理学领域保有自己的学术地位。但也正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她很容易被她的男性同事利用,特别是她的导师米尔顿·费瑞斯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卓越科学家。米尔顿俘获了她,她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情人和他大量科学成果的真正写手。然而,令人震惊和不解的是,即便导师已经移情别恋,猎获和利用其他更年轻的同行女性的身体和学术成果之后,当学界其他科学家发起对费瑞斯学术不端行为的指控时,为情所伤的她仍然狂热地维护导师。玛戈特因其对于女性身份的解构和颠覆获得事业上的成功,然而,长期在男性为主导的工作环境中让她内化、消弭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当玛戈特自己取得十分尊崇的学术地位后,人们对她的评价却是她是位狂热的女权主义者;或者,不如说,她是位狂热的反女权主义者。欧茨在此想要探讨当职业女性将学术成就凌驾于人类平等概念之上可能会形成的不自觉负面意识。
从表现形式上看,美国文化传统对欧茨的影响显而易见,在继承马克吐温、德莱塞、斯坦贝克等作家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欧茨也深受福克纳的意识流和哥特式风格的影响。在这部关于记忆和意识的书作中,欧茨将意识流写作手法发挥运用到了极致,一方面继承前辈们的心理表现手法聚焦人物心理,同时又有效借助失忆症病人的虚构症似曾相识识旧如新等症候凸显想象与真实、记忆幻觉、记忆错觉和(半)意识心理等,在书中自由挥洒地运用有限视角,采用心理描写、内心独白、意识流、梦魇、象征等文学技巧,对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进行深入挖掘和呈现。欧茨沿袭经典哥特小说的做法,书作一开始就通过意识流手法呈现湖边溺亡的小女孩,此后全书直接、间接地反复出现这一来自主人公伊莱休童年时期,长期纠缠、困扰着他、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强迫性记忆场景,欧茨成功营造了一种悬谜的氛围,激发起读者对于潜在危险焦虑紧张的心理。书中悬念迭起、暗流涌动,作为两条平行推展的线索,探索了一位高智识白人男性罹患失忆症之后(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自我克制和暴力释放和一位高智识女性(有意识)的内心压抑和(无意识的)暴力释放,展示出当代社会中人们的身份迷失,阐释了人们由于无法透彻认识自身及所处环境而产生的困惑与焦虑。
本书具有欧茨一贯鲜明的哥特式创作特征广泛的互文性。首先,全书主人公E. H.所经历的神经心理学测试及其生活,是对世界著名脑科学历史人物H. M.生平的互文投射,是对苏珊娜·科金教授所著《永远的现在时:失忆症患者H. M.的难忘人生》的文学礼敬。其次,欧茨对美国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如学术界、法律界、宗教界、政坛,乃至拳击、足球等体育运动的熟谙,以及她对文学、艺术、哲学的百科全书式的造诣,使得全书随处可见她对美国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经典著作及相关人物话语的援引,和她对圣经赞美诗句、惠特曼、狄金森、阿诺德等人诗句的信手拈来。此外,在全书的意识流动中,文本自身话语信息和表达的重复使用,也形成增强读者阅读张力、在语言和意识上引导读者的文本内在互文。
除整体互文修辞的使用外,欧茨像一位语言的魔术师,在书中大量使用戏仿、隐喻、拼写变异、短句等创造性修辞手法。文学书写于敏感的作者而言,宛如修辞运用的试验田,能够有效调动读者积极参与解读与建构,创造性的修辞表述有利于营造陌生化的间离效果,从而产生作者期待的巨大审美张力。然而,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读者,译者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不仅要紧随原作和原作者,还需要积极建构、再现作者的创造性修辞手法,力争能够让译语读者在阅读译文时产生与原文读者阅读原文时大体相同或相等的审美体验。在此期间,译者还要时刻提防、警醒自己,不可一味追求复现自己读解出来的审美体验,毕竟任何阅读都只是阅读者带有个人前见(偏见)的个性化阅读体验。负责任的译者在承担创造性职责的同时,还必须保持高度的克制意识。译者应尽可能忠实于原作和原作者,尽可能保留原作中的空白和未定点,在译文中保持原作营造的审美空间和阅读张力,建构一个大体一致的开放性文本空间,邀约译语读者的审美参与和修辞建构。在具体语言修辞的使用上,不难看出欧茨对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模仿,除了大量超常规使用破折号,还有大量拼写变异和短句,一如余光中对狄金森语言特质的评价,没有修辞的装饰,有骨而无肉,一切皆如用利刃削成,是一种类似电报体的语言表述。因此在全书的翻译中,在限度地忠实原作信息与原作风格、尽可能便利读者阅读的前提下,向中文读者推出此书的过程,对我们而言更是一次秉持克制的创造性书写理念,与原作、原作者开展的一次跨语际对话与书写实践。
辛红娟
二〇二一年九月于宁波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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