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先锋与妥协(代前言)
有时候,我真的很惋惜奥斯丁那个时代没有电影电视,否则她一定是那个时代万人空巷的名导名编。尤其是当我看到《诺桑觉寺》的那个结尾:教堂的钟声响了,人人都笑逐颜开。皆大欢喜的结尾,仿佛是一部为了票房向观众趣味妥协的爱情电影,即使背后站着的那个原著作者一生未嫁,孑然独守,她依然深知,世人从来只愿看到团圆。
似乎这种妥协犹嫌不够,她还不免要赘述几句,尽管上将的冷酷造成了可怕的延误,但是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因此受到根本的伤害。两个人分别在二十六岁和十八岁开始他们的美满生活,这也是一件喜事;而且,我倒认为,上将的不公正干预,非但没有真正危害他们的幸福,反而促成了他们的幸福,因为这使他们增进了相互的了解,使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因此,这本书的倾向究竟是主张父母专制呢,还是鼓励子女违忤父母之命,我就把这个问题留给感兴趣的人士去解决吧。
此种姿态,可策万全,对于渴望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男女,以及对于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十八世纪读者来说,统统有了交代。这种照顾到所有人观感的情商,也像一个谙熟大众传播心理的老手。
但写下《诺桑觉寺》时的奥斯丁,才刚刚二十四岁,她人生中重要的那场情事,甚至也许是的一场情事,也已经展开,并迅速地结束了。
本书收录的两篇小说,《诺桑觉寺》和《苏珊夫人》,严格来说,都属于简·奥斯丁的少作。
跟很多女作家一样,简·奥斯丁二十一岁时写就的小说《初次印象》(后修改为《傲慢与偏见》)更像是她的情感自传,她在二十岁遇见年轻慧黠的爱尔兰律师汤姆·勒弗罗伊,然而勒弗罗伊当时还是个穷小子,为了他的前途,他的家庭执意要他跟富贵家族联姻。而简·奥斯丁的父亲在英国汉普郡斯蒂文顿担任教区长多年,家中八个子女,虽然谈不上贫穷,但也称不上富裕。
这也是奥斯丁笔下大多数女主人公的困境:不太穷,也不太富。男人们在她们的美貌和智慧带来的吸引力,以及家庭和经济状况带来的排斥力之间左右为难,天人交战;此外,还有不少七大姑八大姨自发地介入这种纠结,从两端发力,展开拔河。
在社会的困境之外,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在面对自己内心成长的困境。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另一重尴尬在于:不太穷,所以对金钱婚姻动力不足;而且不太穷的另一个直接副产品是,她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已经生长出了自由意志、见解和灵魂,她们不甘于仅仅沦为婚姻市场上代沽的货品,要趁新鲜卖个好价钱。换言之,所谓不太穷,也不太富,意味着她们所拥有的财富让她们生出了自尊,但却还不足以支撑任性,为爱而婚。玛丽·都铎为了嫁给自己喜欢的查尔斯,不惜缴纳两万四千英镑的巨额罚款并上缴二十万的彩礼,穷牧师的女儿可没有这样的底气。为爱不婚已经是她们所能承受的任性,而赌气嫁给穷小子是行不通的,跟爱人私奔也是万万不可。在奥斯丁的笔下,私奔的女子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也隐隐折射出作者作为过渡时代里的人,所抱有的一种折中主义价值体系。
但奥斯丁依然是任性的,起码她做到了自己认知边界里任性的极致:为爱不婚。
据说勒弗罗伊的家人察觉了他对穷牧师之女的爱恋,为了及时阻拦这一自毁前程的罗曼司,他的家庭要求他马上返回爱尔兰。勒弗罗伊照办了,两人从此再未相见。勒弗罗伊如家人所愿,娶了一位大家闺秀,后来成为爱尔兰法院首席法官。在一个以金钱与阶级来制定规则的世俗社会中,不光女人不能任性,男人也不能。
奥斯丁终生未嫁。一八○○年,她的父亲退休,全家迁居巴斯,她在那里,拒绝了一位将要继承大笔财产的青年的求婚,因为她并不爱他。她把自己的情感倾诉到书写之中,她一生中重要的两部作品《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都是在二十岁遇见勒弗罗伊之后的第二年写出了雏形,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她写出了《诺桑觉寺》,但是在她生前,这本小说始终没有出版。《苏珊夫人》则完成得更早,是女作家在一九七四年的作品。这一年,奥斯丁才十九岁,如果按一般的认知,勒弗罗伊算是奥斯丁的初恋的话,那么,写出《苏珊夫人》的奥斯丁,还只是情窦初开却没有真正经历过男女之爱的少女。
跟后来那些折中主义的作品相比,奥斯丁在少女时代写的《苏珊夫人》似乎反倒具备更多的先锋性。这是一部多视角的、以纯信件文体组成的小说,不同人称以视角阐释,进而铺陈出整个故事的全貌:这种写作手法,比后来柯林斯那部脍炙人口的《月亮宝石》早了近七十年。奥斯丁简直是写八卦的始祖,直到今天,我们当代小说和影视剧里,那些被标签化的女性角色玛丽苏、绿茶、傻白甜在奥斯丁的小说里都能觅到踪影,《苏珊夫人》就是《绯闻女孩》的高龄祖母。从这个意义上说,可能我们的现代社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走出工业革命之前奠定下的伦理和价值格局。《苏珊夫人》里塑造了一位自私、风流、充满野心和欲望,但同时又生机勃勃、无比迷人的新寡妇苏珊·弗农,丈夫死了才不到四个月,尸骨未寒,她就急着要为自己寻找接盘的人,她要谋上位,同时周旋于几个富有的男人之间,以颠倒众生为乐,她不在意女儿的快乐幸福,女儿不过是她用来缔结富家姻缘的工具,一旦发现女儿指望不上,她便亲自出马。
奥斯丁在《苏珊夫人》中直面书写出女性的欲望,这种欲望并不为父权夫权乃至社会的道德体系所困,在苏珊·弗农夫人写给闺蜜爱丽莎·约翰逊的书信中,她毫不客气地把男人视为累赘、猎物和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消遣:尽管他现在低三下四了,我却不能原谅他这一次的傲慢,我没想好应该在这次和解之后立刻赶走他以惩罚他,还是嫁给他,好以后永远戏弄他。
她也可以毫不讳言自己为了征服男人所使用的心机、手腕和谎言:如果我还有什么可自负的,那就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了。她不但要得到男人的钱包和社会地位,同时还要得到爱的快乐:我不能在如结婚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草率地做决定;尤其是我目前还不缺钱用,而且很有可能,在那位老绅士死之前我都很难从这桩结合中捞到什么好处。确实,我胸有成竹,相信事情在我掌控之内。我已经叫他完全领教了我的魔力,现在可以享受征服的快乐了,我征服了一颗原本打定主意不喜欢我的心、一个对我的过去完全怀有偏见的人。
奥斯丁在《苏珊夫人》里塑造了一个坏女人,一个坏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的女人,虚荣得热气腾腾。对于这个人物,年轻的奥斯丁也表现出她的宽容,在周围人的道德围攻之下,苏珊夫人没有如愿以偿地嫁给她名单上排名靠前的金龟婿,但她倒也没有输得很彻底,还是成功迷倒了另一个富裕但是昏庸的男子,那本来是她为女儿物色的对象。她的女儿,成功逃脱了母亲的逼婚陷阱,跟之前被母亲迷得五迷三道的年轻男子坠入爱河。对于一本十八世纪的女性小说来讲,我们今天认为俗套的情节,在当年也许正是先锋。
从《苏珊夫人》到《诺桑觉寺》,奥斯丁也在经历着自我的成长,这种心灵上的试图自洽,也是跟女作家自身的情感经历紧密关联的。在她后来改写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之中,我们不难看出她试图在正视势利的社会现实和保持内心的质朴纯净之间找到一条中间道路,她不忍心为难她笔下的那些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可爱的年轻小姐们,不忍心让她们重复自己的悲剧,总是试图给她们安排一个不那么绝望的结局。但在巴斯,奥斯丁自己却陷入深刻的内心考验,父亲已经退休,家里的财务状况只可能继续走下坡路,拒绝富家子弟的求婚,便也是拒绝了自己对于这一大家人在经济上的奉献义务。她终究无法牺牲自己的尊严和爱,来为家庭谋求现世安稳,可能从这时候起,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终生不会嫁人。很难说她内心承受了怎样的纠结,作为牧师之女,她用亲情和仁爱抵抗世俗的风刀霜剑,我们只知道她在巴斯期间经历了严重的抑郁症折磨。奥斯丁没有活太久,她在四十二岁的时候,躺在姐姐的怀抱里死去了,只有她留下的故事至今还在人间流传。
蒯乐昊
二○二○年十月
简·奥斯丁(17751817)
英国女作家,位现实地描绘日常琐事中平凡人物的小说家,一生仅写有六部长篇小说,却在英国小说史上占有显要地位。
译者简介:
王雪纯
现任央视创造传媒有限公司艺术副总监。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二十余年,担任主持人、制片人。因参与的节目大多是国际文化交流方向,经常有机会翻译英文稿件,参与大量译制片翻译、配音等工作,打下了笔译基础,更加深了对文学翻译的兴趣和追求。2012年至今,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数部英文儿童文学作品。此次翻译《诺桑觉寺》。
萼别
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苦心翻译,出版译作十余种,包括《孤独旅者》(凯鲁亚克)、《神秘的陌生人》(马克·吐温)、《贝尼尼传》(弗兰克·莫尔曼多)等。此次翻译《苏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