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收割者》收录了小说家鲁敏近年全新创作的十则故事,指向我们当下的生活现实: 忙碌的直播卖货女孩突然死去,沉闷的公务员极力打破循规蹈矩的日常,一次相亲,一次高楼上喝酒,一次诗歌课程的拍卖,一次失败的避世灵修……鲁敏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生活的情绪,她体察隐秘于细民日常背后的世情百态,以精准锐利的笔调,塑造了当代都市生活中一批精神缺少安放之地的人物群像。时代绚烂华丽,个体默默自持。鲁敏用文字深入人性的幽微,直抵荒谬生活内部的创口,为我们在微茫的希望里,找回梦想,找回自我。
《球与枪》节选
1. 两位来者皆着便装,但眼神饱浸着职业性的厌倦与批判感,全世界都是嫌疑人。打印出的几张截图画质都很差,靠近反而看得更不清楚,穆良还是尽可能地往前倾,三十五年的时日塑造出他习于用谦恭和配合的肢体。截图中人的衣着装扮、面部特写、身上的双肩包,无不显示出,那就是穆良。
是你吧?来人之一,第三次这样问。他有一对显目的双眼皮。
截图来自“老凤祥”珠宝店的监控,反复比对,确认画中人在下午四点左右进入,有进无出。后从卫生间窗台外找到数枚脚印,认为他藏进了三楼空调外机处,伺机作案。当夜的监控被黑屏了。在被解锁的两只保险柜附近找到一些新鲜的纤维组织,认为来自画中人的双肩包。谈话中有半藏半露的表示:他们“什么都掌握”,以震撼穆良。
穆良也第三次解释,为显得更加诚恳,他着意调整了部分句子的顺序。上班不好离开的,随时会有人找。这份工作就是在办公室待着。是有只那样的双肩包,上下班用,今天我也用的,喏。那天我绝对哪儿都没去。单位出入口有监控,可以调出来看嘛。包括我必经的路口,还有小区,也都有探头……
你只需要回答,这是不是你?双眼皮打断他。
看上去像。穆良斟酌了用词。稍停他又勤勉补充,实际也早讲过了。老婆那晚不是有点儿胎动异常吗,妇幼医院说要留院观察,我是通宵陪护的。不信我回家拿病历去。哦对,估计医院也有监控。
那怎么解释老凤祥这个监控?你自己讲讲呐?
确实也理解不了。
这是我们第几次找你了?
算上这回,嗯,第六次吧。
这不说明什么吗。双眼皮张开嘴,像呼唤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说明……穆良机械附和,稍停。六次都是根据监控。其实只要把我这里的监控也调出来,你们就会看到……
不要再重复这些了,肯定有一边是烟幕弹、调包计。除非真有另一个你?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开口了。他没有双眼皮,只有很重的眼袋,像坠着一包混浊的往事。
厚眼袋和双眼皮,唉,前后打了六次交道,每次都会眼珠不错地放肆打量他,最初的不适感过去之后,穆良反倒有点儿亲切了,也习惯于被这样颠三倒四、回环往复地询问。他们并不就认定他必然是那个劫匪,但确乎又把他作为他们的工作对象。他们,是在意他和需要他的。
人和人都是这样的吧。卖东西的需要买东西的,看门儿的需要访客,老实人需要耍滑头的。包括单位每周一次的集体开会学习,人们从各自所在的小办公室出来,准时会聚至一个大会议室,济济然一堂,听坐在上面的人讲话。大人物讲话时,是那样的抑扬有致,间或摇头,间或插入各种引申或训诫,穆良在仔细聆听之中,总有种触动,感到那里保有着一种私人温度的曲衷,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大人物才有机会讲话、也才有人听他讲话。那种需要与被需要感,真是赤裸而动人……
除非有另一个?另一个你?厚眼袋又问了一遍,或者是刚才的余音,只是因穆良的胡思乱想而滞留了几秒。
我明白您的意思。穆良忙欠欠身。去年,不是也让我做过脑科测试的吗,我也查过资料,人格分裂什么的。确实也不是。穆良轻喟一声,表示遗憾和抱歉。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再做一次检测。
你独生子?双眼皮突然插话。
是啊,我83年的。
父母都好?口气别有深意。
我母亲走得比较早。父亲倒是能吃能喝,只是脑子有点小糊涂。但这种事他是明确的: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这你们第一次就了解的。穆良用更耐心的语调回答。同胞兄弟是最初的假设,看来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倒巴不得是这个呢。
自然情况,有时也会发生变化。厚眼袋略带疲惫的语气,穆良喜欢他那疲态。
是啊,自然情况。穆良积极应和。我很简单的。就在本地上的大学,学的是公共管理,毕业后就考到这里坐办公室。爱人是数学老师,去年年底怀上了小孩。
想到什么特别的,或忘记什么没讲的。跟我们联系。
好的好的,号码一直存着的。二位慢走。
2. 从五年前第一次被警方找上门开始,穆良就有隐约的感知,监控里与他酷似的那人,他见过。但仅止于此,他并没有去进一步推敲或计较。这里有种难以解释的淡漠与懒洋洋。反正跟他无关,反正在那些被怀疑的时间段,他是绝对干净的。不仅是那些时间段,他所有的时间、地点、经历,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记下白天各样事情。他喜欢结结实实、天地坦荡的感觉。
那人没有出现在日记里,并非有意:穆良只记录自己了解和熟悉的人物。那人绝不能算的,连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
那天,有敲门声,穆良即刻去应门,以为是下楼散步的父亲回来了。父亲一敲就得开。有一回,他迟开了一会儿,父亲就掉头下楼走到另一幢楼的同一个位置去敲了,敲不开,他又下楼继续往另一幢去了—楼道与入户口的探头记录下了父亲这滑稽的执着。父亲倒也坦然,事后,他用冷静的口气,像老中医自把脉:我记忆力出了问题。随便哪家,只要给我开门,我就进去做父亲,都行!他摸摸下巴,颇得意似的。
门外不是父亲,是一个惊奇:穆良感到他是打开了一面镜子,镜子当中就站着他本人。当然,这略带夸张,如果定下神来细看,两人的肤色、发型并不同;来人的胡子没刮,个子也略高几公分。开口之后,也能听出口音上的差别,他不是本地的。
外地人微微点头,用营销人士的口气,自我介绍说是替附近新开张的健身会所做入户调查的,对照着表格,他一边问一边打钩:家里常住人口、年龄大小、从事职业。然后奉赠了一只粉色户外包与办卡优惠券。穆良顺从答问,又顺手接过那只包,觉得这颜色只适合年轻女人使用。来人显然跟他想到一处了,他合上调查本:“看来家里还没女主人?得加紧啦。”
短暂对视中,来人目光闪动,看来也意识到外貌上的彼此酷似。但他显然并无意特地谈论或指出,只是口气不那么营销了。穆良遂也决定平常待之。“还没谈女朋友呢。”穆良怔忡地邀他坐下,心里涌上一层薄薄的不常有的欢愉。
两人在茶几边坐下,聊了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对方问穆良有没有健身习惯。穆良承认他很懒,不爱运动,工作就是坐办公室。可有可无、没完没了。“多好的工作!稳定呀。”像是为了烘托穆良的这种“稳定”,来人用脏话嘲弄他自己,他妈的,他每一份活儿都比鸡巴还短。
还接着前面的话头聊到了女主人。脱口而出的,穆良吐露他对此事的无能为力,大意是:太难了,怎么能确定下这么重大的事情呢。来人颇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总结了几条他对找老婆的看法,并打赌似的送出预言:你啊,绝对十个月内解决问题—到时候,我来讨要喜糖。
对方告辞要走的时候,穆良晃晃手中的粉色包表示出礼貌的兴趣:那健身房离我家倒是不远。
健什么狗屁身啊,我也就是替他们发个广告,保不齐过几天就走人不干了。他在门垫处换好鞋子,很随意地道别了。
几分钟后,又有人敲门,这次是父亲。瞅着前来开门的穆良,老人遽然宣称,几乎是带着胜利感:“我绝对有毛病了。刚才在院子里碰到我儿子了,还给了我一根烟,你看,这烟都还没有抽完。那现在给我开门的,是谁呢。我真的可以确诊了。”又来了,父亲抓住一切机会证明他出了毛病。穆良一度觉得既可笑又无情。渐渐也木然了,老爹就是急着不想认识这个世界了。随他吧。
到第二天出门上班,穆良才发现他的黑皮鞋被昨天那人穿错了,好在两人码数一样。他穿上丢下的那双黑皮鞋,只小半天,就觉察不出任何异样,都怀疑并没有谁穿错谁的。不过心里又强烈希望着,他那双鞋,正在偌大的城里走大街串小巷,像两片随意飘移又形影不离的树叶—这浮想中的画面真不错,他喜欢。
……这些,确实没办法写到日记里的。谁会在日记里写到一个上门做推销的人呢;谁会相信这个推销员跟自己外形酷似呢;又如何传达和证明因这酷似而产生的莫名愉悦感呢。
3. 第一次被双眼皮和厚眼袋问询的时候,穆良已与数学老师确立了恋爱关系,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与她结婚。
这场指向婚姻的恋爱,此时已延宕小半年,也算达到要这样一个关乎终身决定的时间长度,当然这是被众多细胞、细节和空气所支撑和膨化了的表面长度。真正的决定,差不多只有一周。
那一周,穆良终于接受了一位同事大姐的推荐,与其介绍的女方见了面。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看了场电影。简单几个动作,发现她具备三条起码的标准:胃口好。不大手大脚。有耐心。吃饭时,硬是吃掉了多点的一份鱼,为此还多加了半碗饭。买到的电影票是四十分钟后的场次,两人长时间默然对坐,专心等着电影开场。送她回家时,女孩显示出对公交换乘的熟稔。穆良就此做出决定:诚恳地去追求与爱慕她,结婚生子过日子。此决定一下,顿感百骸通畅,身轻如燕,简直都有了一种宽广的平静感。
只是,那几条找老婆的杠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呢?怔了一会儿,穆良终于想起来,就是上门发健身房优惠卡的那位酷似者说的嘛。记得他那信口开河的表述,夹杂着脏话。也许正是那不负责任般的粗鲁,让穆良给记住了,并照此办理了。也不排除穆良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需要借他之口总结出来罢了。
穆良很高兴他记起了这个出处,同时也顺带想起,那人还说过要上门讨喜糖的呢—固然,穆良跟这位数学老师,并不是非彼此不可,但这无碍他们的结合。两个人的或对坐或同行或拥卧,总归比一个人的枯坐、孤行与独眠,看上去要稳定和像样子多了。这确实应当记上那位酷似者的一笔功劳,得给他备好喜糖。穆良在脑子里想着。虽然没过多久,他忙于筹备婚事和应对老父,这事也就淡忘了。
老父的病症,如他本人所竭力追求的,越发严重了。买豆腐、理发以及散步,走了十来年的路了,统统会迷路,困在四五公里之外的绿岛或双向车道当中。被求助的派出所警员总不急不忙喝一口水、含半根茶梗子在嘴里:“你晓得全国,算了,就我们全市吧,不,就咱这所的管辖范围,注意,绝对不算公司、银行、学校、超市、小区里头他们自个儿配的那些,就光这大马路,你猜,有多少个监控头?”穆良摇头,求知和佩服的表情。警员把茶梗子换到另一边嘴角:“说出来真怕能吓死你!总之,每个路口吧,起码仨枪头,广场什么的还加球形,180°或360°。”他很灵活地先后比画出打枪、划弧线和棒球的手势。“只需要把各个路口的数据啪啪啪切出来,一碰,你家老爷子的路演大片就出来了。”他终于吐出茶梗子,大力敲打键盘。实际上,“路演大片”比他所吹嘘的要费劲很多,太多机位又太多主演了,而且画面都很枯燥。夜深人稀时,偶尔路过的身影要不黄巴巴要不蓝荧荧,如同孤魂野鬼。白天更麻烦,人影稠密而混乱,走走停停像一群无头虫子,好几次,都要循着警员的食指,穆良才能勉强辨认出灰扑扑的父亲。每个路口,老人家都审慎地驻足良久—其实,这些街巷兜兜转转,起码有两个方向,都是能够绕回家的,父亲最终所选,必然是那第三条路径。穆良抱歉地瞅瞅警员,后者灌一嘴茶,熟练地又抿住一根茶叶:“关医院去吧。老这么折腾有意思啊?”
穆良最终会在某处接到父亲,后者表演地瞪着他。穆良只好自我介绍,父亲专等着一般,追根刨底地诘问:“怎么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儿子了?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谁?你干吗的呀?”穆良虽是一丝不苟地反复作答,解释自己的姓名工作父子关系,却总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理亏,好像反倒是他本人经不得追究似的。“听听看,你这都是什么呀!”父亲笑了,“你绝对、绝对不是我儿子。”
穆良也试着介绍未婚妻给父亲,话才讲到一半,父亲阴下脸打断,“搞什么啊,你自己都讲不清,还要再加一个讲不清的……送我走吧,这里真是待不下去了。”父亲挥手,强化或驱赶某种想法,面容中竟显出无限哀戚。数学老师被吓住了:“这么严重,肯定得送医院啊。”穆良干巴巴地笑着,无意也无从辩护。证明自己证明女方证明爱情都是困难的,继而再证明他们的这桩婚姻,难度又何止是翻倍?
他这才又想到卖健身卡的那位,多少带点怨尤,可不就是听信了他的那几条胡扯。随即又自嘲起这种怨尤,那只是偶然登门的陌生人而已啊。
直到双眼皮和厚眼袋双双登门,他们拿出一张不大清楚的打印照片,还有一张很清楚的个人证件照—无论清楚与否,二者都指向穆良,穆良逐一点头承认。等他点完头,双眼皮告知,前者来自新近发生的劫案监控,嫌疑人腋下的挎包里有八万现金,被劫者刚刚离开银行五分钟。后者则取自穆良单位。
穆良听罢,忙以口头方式把点过两次的头收回一次,脑子里笔直就想到了健身优惠卡,心里“呀”一声,有种打起惊鸟、却在彼处的收获感。他探讨般地追问:“这打印太糊了,你们从监控录像里头看,真的像我?”问了一遍之后,又换种方式问了二遍三遍。三度的确认使他感到一种踏实,像摸索中的搭扣“咔嚓”碰牢似的。
双眼皮把这理解为一种嘲讽。从电信局调出的单子来看,抢劫发生时,穆良所在的办公室正好有通话记录,据来电市民表示,他打到这个号码政策咨询,得到了刻板但还算负责的人工解答—任何人都可以替穆良接电话不是吗。但他们初次的问询还是显得客气而保守,忍受着穆良有些勃勃然的兴奋感:“这么说,我有可能既在办公室接电话,同时又当街抢钱、完了还成功逃逸了?八万?不少哇。”
此后不久,在父亲本人几乎是满地打滚、非那么不可的要求下,穆良把他送去了一家老年康复中心。随后穆良结婚了—布置婚房的时候,他带点后怕地发现:父亲幸亏是住到外面(医院)去了,否则,这么个小套房还真是不方便结婚。早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他们是一对没有能力买大房的父子。
新婚妻子在客厅和卧室都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穆良的目光时常从自己脸上掠过,由于光线在脸上形成的阴影,或是头上被抹了过多的发油,他觉得那照片里的新郎实在太像那人了,尤其是笑容,显出一种多么肤浅的喜悦啊:这全然不是他对这种生活的真实感受。
下班回家时,穆良会在楼下仰脖子看几眼窗户上的红双喜,似一种提醒与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