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红晚霞,一江碧水泛散粼粼金光,倦鸟泼剌剌归林,峡谷峭壁深沉了颜色,如墨如黛。
老人向怀田端坐在九十九级石阶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清朝“湖广填四川”,向家人从江西迁移过来,经绿波浩寥的洞庭湖,溯长江七七四十九天,爱上这山的幽静,便留在了三峡。
但眼下,他得离开了。他向家要搬得远远的,去一个没有山的地方。虽然这山,让他几十年夜夜入梦。几十年前的光景他一刀一刀刻在了心里。
那年夏天,连日暴雨如注,三峡烟雨缥缈,可那天一早,峡谷却大放光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阴霾扫尽。他和爹上坡薅草,黄昏归来,走进篱笆小院。哥哥向怀书已娶妻另立门户,而下月的八月初八,便是向怀田娶亲的日子。爹妈已将东侧厢房收拾齐整,对江的窗棂用暗红山漆刷得一新,苞谷十斗换得红花布匹,妈妈飞针走线做得松软被盖,堆叠在雕花架子床上。一面铮亮玻璃镜悬挂窗前,专等新娘梦桃粉红脸颊。那人间欢乐,满山翠鸟又何以能比呢?
进得院来,屋里早已飘出诱人饭菜香味,耳听得锅勺悦耳的碰响,妈叫了一声:“怀田,吃饭了!”
爹也随声附和:“吃饭了!”
声声呼唤,清晰入耳,可当时他鬼使神差,突然想在吃饭前再去担一挑泉水,省了明早一宗工夫,好去锤些核桃大小的碎石,填补山湾一脚坡路,雨水将那里冲垮了一角,梦桃踩过时会有不便呢。
取水的泉眼只有半里山路,刚按进桶去,突然听得一声闷雷,抬头看天,却是晚霞灼灼,云彩纹丝不动,心里不禁好生奇怪。他好气力,两只半腰高的水桶挑起一溜儿飞跑,转过山湾,便见自家小院。却没想就在这时,骤然间天昏地暗,他迷瞪瞪再往前看时,不禁魂飞魄散。
那一明两暗三间瓦房,如从天而降,轰轰烈烈,却不停歇,端然齐整地滑入波光粼粼的大江。江水毫不费劲地一口吞下,眨眼平静如常,只溅起半圈雪碎浪花,缓缓落下。稍时,涡流飞旋。
那以后,长江三峡县志记载:“民国三十一年,七月丁丑,县西九里许,江南滑坡,昼晦,动摇有声。”
就在那天傍晚,哥哥向怀书在乱石叠嶂的纤夫道上打了个愣怔。
跟在他身后的陶先生一行,也只好站住了脚。脚下的纤夫道,时而穿过尖利的荆棘丛,时而又没入荒凉的乱石堆,而此处,只是悬崖上凿出的一串石窝子。走在前头的不动,后边的人只能贴峭壁而站,屏息凝神,不敢低头,脚下丈余处,深厚江水打着一个个旋儿,滚滚而去,让人眼晕。
陶先生问怀书,怎么了?
向怀书说,突然一阵胸口疼。
那时峡谷斜阳,一抹淡去,暮色渐渐升起,一行人踩着青碗大的石窝,一直走到天黑,才终于找到一处稍显平坦的沙滩,筋疲力尽地歇了。向怀书却依然心神不定,突然对陶先生说:“我想回去。”
陶先生吃了一惊。这一行原是从武昌来的水利勘探队,向怀书是他们请来的向导。上至夔门、下至夷陵,悬崖峭壁的三峡无一处平地,或攀扯藤萝,或手扒凸起岩包、凹陷石缝,真个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怀书一路披荆斩棘,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还帮着背了几个大包裹。这陶先生出身贫寒之家,虽然苦读成了工程师,但为人不失厚道,一路待向怀书并不见外,便小声笑他,是否新婚夫妻憋不住了?
怀书却眼中含泪,说妻子秀娘早已身怀六甲,分娩在即,他刚才胸口一阵剧疼,怕是不祥之兆!
陶先生愕然良久。随后便默默解开怀书背负的行囊,将干粮袋、煤油壶、盐包一些物件分作几堆,吆喝同伴们背了去。篝火旁的人本是累得一路歪斜,急得都拉住向怀书,说:“前面的路越发难寻,没了你怎么行?”
陶先生说:“你们别为难怀书了,明天一早,我们再到前面村子里找人吧。”一边说,一边从皮包里数出白花花十块洋钱,递了过来。
向怀书像遭火烫了似的,在手里颠来倒去,哗地散落一地。
“这钱我不能要。”他说,“路还没走到一半呢。”
说话露水铺了一地,江面朦胧,凉风悠悠,站着忍不住打冷噤。就着沙滩的火堆,添些崖上掰来的枯枝、江水打到岸边的烂柴头,再用吊壶烧了水,每人冲碗米糊糊,嚼两块巴东的香豆干、万县的榨菜,便一个个裹着油布雨衣倒头睡去。
江风过处,山林之中猿鸣不止。
早起天明,一江水雾渐褪,飘来浓浓的水腥。
沙滩上,一行人收拾着行李。向怀书面色凝重,跟往日一样拆帐篷、卷油布,然后将包裹往自己肩上一背,招呼一声:“走吧。”
众人默默看着他,眼睛在问:“往哪走?”
向怀书一声叹息,露出苦笑:“跟我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又说:“答应的话要作数。”
作数,是三峡人的口气,说话算话的意思。一群人顿时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