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龚一兄交往久矣!从1983 年筹备广陵琴社复社算起,我们交往已过34 年。实际上,从拜读他发表在《人民音乐》上关于《潇湘水云》的一篇文章算起,我认识他已过半个世纪。所以才有1983 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慨。龚兄在中国民族音乐界成名甚早,作为职业古琴演奏家,在业内外、国内外都享有盛名;作为古琴教育家亦成绩斐然,硕果累累。有成弟子,遍布域中。然而,作为理论思维相当缜密的琴学家,似乎并不为大众所知。其实,他那散见于各种报刊的琴学文论,睿智实诚,充满见解独特的真知灼见,乃不失为当代中国琴学的重要文献。
而今,龚兄的琴学文论终于结集出版,可喜,可贺!
龚兄的文集,论涉琴学的方方面面。从琴曲认知到演奏技法,从琴曲历史到琴坛轶事,从琴学思想到审美情趣,从琴器沿革到记谱改良,等等。涵盖广泛,见解独到。其给我的深刻印象可用一个字概括:真!即讲真话、述真事、抒真情、求真理是也。
讲真话,应该是起码的为人之道。然而,在当今社会似乎成了一件不太容易做到的“奢侈品”,以至连大学问家季羡林先生也要告诫自己“真话不全讲,假话全不讲”。综观龚兄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文章,都是一个琴人发自内心的坦诚之言。所思所考,直抒胸臆,真言真语,实话实说。例如,他在文章中说:“有一句流传很广的琴语,‘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是自娱的’,此话有失偏颇,任何艺术都有两种功能——‘自娱’‘娱他’。”注意!是“任何艺术”,古琴当然不能例外。数十年来,龚一始终坚持这样的观点:琴曲是音乐,古琴就是一件古老的民族乐器。琴曲浩瀚只能说明其文化渊源深远,琴史悠久不会改变其音乐属性。既是音乐,当然既可自娱,亦能娱他。龚一毫不含糊地表示了他不赞成对琴乐故弄玄虚的忸怩作态。对于当下“古琴热”中的“传承人”问题,龚一对那些“只是争‘传承人’的身份而不是想承担传承人的责任和义务”的现象,做出中肯的批评。当今琴界确有这样的怪现象,明明其只是某大师的再传弟子,可他却偏要绕过自己的老师说自己是某大师的学生。对这样“拉大旗做虎皮”的做法,在龚一关于“惟乐不可为伪”的论述中亦有尖锐批评:“为了获得名利的同时,这些琴人仍还高调地摇着文化、高雅、德行、修身养性的旗幡,忽悠着很多不了解古琴,仰慕古琴的爱好者,这种‘伪’远离了琴道,偏离了德行轨道,无高雅可言。”似这样针砭时弊的逆耳真言,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充分的勇气是讲不出来的。
述真事,非常重要。当今中国琴坛充满奇闻轶事流言蜚语。许多当事人尚健在,有关的八卦新闻就满天飞了,更不要谈已故琴人的故事了。龚一曾向十二位琴界前辈学过琴,获益良多。在这本文集中,他至少讲述了张正吟、张子谦、顾梅羹三位老师的精彩人生点滴。三位老师的为人之道和高风亮节,对后来者不无深刻的启迪和良多的教益。张正吟先生是龚一的古琴启蒙老师,一位自称“名师之徒(是张大千的学生),名徒之师”的花鸟画家又喜爱操缦的琴人。他的古琴技艺也许不称最佳,然而,他对古琴事业的忠贞执着和对弟子的真诚关爱,感人肺腑,令人肃然起敬。“正吟琴”赠授传递的故事,将成为中国琴坛恒久的佳话。张子谦与顾梅羹二位先生同为生于19 世纪末、殁于20 世纪末的“世纪琴人”,二老与20 世纪中国古琴同行之时,也留下了他们在琴学领域勤思笃行的斑斓足迹。我们从龚一的诸多忆文中看到了前辈琴家的光辉典范,并从中获取深刻的启迪。
抒真情。琴者,情也。古琴作为华夏历史悠久的传统音乐,抒情是其重要的艺术特征。其所谓怡情冶性移风易俗的社会功能,都是通过抒情实现的。而言琴之文,同样离不开一个“情”字。龚一的琴学文论涉猎诸多方面,皆令人感到作者的灼灼真情。例如在言及他学习《洞庭秋思》和打谱《古怨》等曲过程中有所发现时(前者西方称之为“同主音大小调转换”,后者提供了研究“侧商调”的谱例,这些都比西方早四五百年),那种兴奋与喜悦情不自禁而溢于言表。再譬如他关于学琴的一段话,寓情于理,情理皆然。“学琴必须强调入门正,若遇到教学正确的老师,则是一种幸运。宋代朱熹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不洁,中游下游也必然不清,不正确的教学会贻误学习者的一生。”谆谆之言,至理至情。龚兄为文,虽然说不上“诗成不管鬼神泣”,却能做到“笔下自有云烟飞”,无论对琴曲、对琴艺、对琴史、对琴器,对师、对友、对生,皆坦诚磊落而真情出见。而且所言皆自胸中出,决不随人脚后行。
求真理,是这本文集的核心论题。作为一个享誉国际的古琴音乐家,龚一在演奏、教学之余,常常思考古琴艺术的“来龙去脉”和“精神实质”:古琴的由来,古琴的音韵,古琴的社会定位,古琴的流派风格,古琴的技法传承,古琴的美学变异,等等。宏观的广阔视野,微观的细微透彻,几乎每一个课题,龚兄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深入思考与独特见解。虽然这些见解未必能被琴界同仁一致认可,但他追寻琴学本源及其未来的初心,恒久不变。对他人认为的谬误,不苟同,不敷衍,坚守自己的学术阵地。既抵制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的“保护”,更反对歪门邪道、数典忘祖的“创新”。而是坚守“在传承中发展,在发展中传承”的科学理念,秉承屈子遗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中国民族乐器中能建“学”的,大概只有古琴,谓之“琴学”。因为,除了有三千首琴曲传世,历代古琴的文献,有关古琴的专著专论,亦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这些文献中,有的甚至已超越琴学的范畴,成为中华民族艺术宝库中的灿烂明珠。如明代徐上瀛的《谿山琴况》就是中国民族艺术中不可多得的音乐美学论著。然而,从演奏、审美、传承、展衍等诸方面论及古琴的专著似不多见。龚一兄的文集,也许如他自己所言“不成系统”,然而,作为一个有六十余年演奏经历的琴家,对于琴学诸方面的心得,乃是非常难得而值得珍视的。金代王若虚语云:“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龚兄文集中N 篇半个多世纪积累的自得文章,讲真话、述真事、抒真情、求真理,坦诚睿智,尽发心声。相信这本文集的出版,将会给当代中国琴学发展史添加光彩的一笔。
戈 弘(作曲家、指挥家、音乐评论家)
丁酉孟秋于听竹斋
龚一,江苏启东籍。1957 年—1966 年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本科专修古琴音乐。曾师从张正吟、张子谦、顾梅羹、刘景韶等多位前辈琴家。龚一曾在上海电影乐团、上海交响乐团、上海民族乐团任古琴演奏员。数
十年来在海内外舞台上致力于弘扬着古琴艺术。龚一录制有《酒狂》《广陵散》《古音稀声》(第一禅)等20 张专辑唱片。出版了古琴教学片《学琴入门》《琴乐探微》《古琴新谱》以及《古琴演奏法》等专著。打谱的《碣石调·幽兰》《大胡笳》《古怨》等琴曲,对研究唐宋前后的中国古代音乐有所参考价值。龚一常年来从事专业与业余古琴学生的教学,并注重原理性知识和实用性的施教。龚一曾任上海民族乐团团长,中国琴会会长。现为“上海民族乐团一级演奏员”“终身艺术顾问”。2008 年由文化部授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本次出版的《龚一琴学文集》则展示了他数十年来的琴学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