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收录了作者近年来创作的中短篇小说8个。作者以职业的眼光,通过剖析身心疾病而展开叙述,既有对病灶的“切割”,也有对伤口的“缝合”,让读者去探究在这个伤口之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创伤,从而披露人性的复杂纷繁。
林漱砚还有一颗巨大的悲悯的心,还是带有些温情和宽容,她的笔墨有时候甚至会有些郁达夫式诗意的“沉沦”,不是道德的沉沦,而是从诗意去理解那些人的非常态。
小说的另一面
王 干
小说集《另一面》的作者林漱砚是个女性,她写的小说多与女性生活有关,同时还与她的工作状态有关。她在医院工作,接触到很多病人,她的小说就有些不同于一般的女性作家。医生出生的作家容易引人注目,文学史上有些医生出身的作家都很有特点,国外如契诃夫、毛姆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鲁迅、郭沫若都是弃医从文的,尤其是鲁迅先生,他的小说带着强烈的解剖意识,藤野先生教授给他的是身体解剖学,而他的小说则是对人的精神解剖学,对人的心理疾病冷静地解剖。鲁迅不仅解剖别人,尤其对中国农民精神的深刻无情的洞悉和呈现,他把精神的解剖刀,也投向了自己,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无情的解剖和批判,从而成为现代文学史对国民性最深刻的批判者。当代小说家余华也是医生出身,他秉承的是鲁迅的冷峻,且融进了卡夫卡式的荒诞,因而他的小说独树一帜。
林漱砚秉承的是鲁迅先生的解剖精神,她关注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在《另一面》这篇小说中,她在塑造严紫粉这个当下独特的女性形象时,写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小说从“这个名叫严紫粉的女孩,坐在我面前的转椅上,由我为她化妆”开始,写她几次化妆的形象的变化,慢慢展现她的内心和心理的变化。小说的题目起的非常准确,朴素又有寓意。“我”作为化妆师,是要为严紫粉这样的顾客塑造出另一面来,而这“另一面”除了美容以外,还可以表现出人物的内心诉求。严紫粉第一次的母版是王昭君,“昭君出塞”是悲凉的美,“我”和其他顾客发现她有心理幽闭的倾向,而最后的“四大皆空状”是她心理释放之后的“另一面”,因而成为了网红。小说几乎按照心理医生的方式来描写严紫粉,但小说还不忘记“我”这个叙述者的“另一面”,她的本名叫“小强”,这样的名字无疑是本色的,但确实少了很多的想象力,尤其作为美容店的老板更显得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小强在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阿朗老师”之后,成功地换妆成功,她犹如严紫粉化妆成王昭君之后受到人们的关注一样,“朗逸峰”虽然还有些中性的色彩,但“阿朗”的马甲却魅力大增,“另一面”美容店也生意火爆。
名字如此,人的面貌自然也会随化妆而增值。现代人对自身的本来面貌缺乏自信,现代美容术确实会成功地塑造另一个自我,“素面朝天”是一种美,但是要有本钱的,而且素面常常会被假颜值击败,何况那些颜值低的人可以借助美容来实现自我呢?当然,这种虚的追求,会导致人的精神变异,“假作真时真亦假”,《另一面》其实说的是“假”美学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和反向,小说借着严紫粉的故事,写出人们心理的某种病态的错觉,且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在《另一面》这篇小说里,林漱砚还写出了女性的另一面。女性叙事一般都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对男权社会进行某种抗争和对女性权益的呼吁,但解剖派小说写法,确实刀刃向内,这也是林漱砚站在女性立场上又迥异于一般女性作家的“另一面”。在小说里,严紫粉是被叙述的对象,也是被大家观照的对象,但同时她又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不同人内心的“鬼”来。首先是她的母亲,保守而又自以为是的母亲是以严紫粉的保护神自居的,她身上的自私是通过“爱”的方式来表现的,这种由“爱”而变态的母爱也是另一面。而美容店里众多女看客对严紫粉的嘲讽和奚落,是出于某种嫉妒和本能的敌视,让我们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些丫鬟之间的绞杀和撕裂,小说的笔法很像鲁迅《故乡》里那些看客对祥林嫂的态度。她们对容颜的珍惜,对严紫粉的醋意,是带着酸和刻薄的。林漱砚在写这些看客心态时,是有着鲁迅的凛冽的寒意和残酷的,甚至“我”对自己的助手蓝妙芝也不放过,蓝隐隐藏着的病态也被挑刺一样挑了出来。这种对女性的严厉的拷问确实有些大手笔的味道。
当然,林漱砚还有一颗巨大的悲悯的心,她对笔下这些有些病态或者变态人格的批判没有鲁迅先生那么冷峻,也没有鲁迅先生那么“酷”,她还是带有些温情和宽容。她的笔墨有时候甚至会有些郁达夫式诗意的“沉沦”,不是道德的沉沦,而是从诗意去理解那些人的非常态。她对静子的哀怜,对严紫粉的理解,是善意的,她对那些略有变态女看客的态度也是同情的,包括对严紫粉的母亲的描写,并没有把她们推向“恶”的深渊。
林漱砚的小说带有时尚小说的味道,她描写时尚生活细腻深入,在同代作家中属于佼佼者,她的文笔也超越一般女性作家的矫情。她懂得反讽是现代小说的灵魂,因为用反讽来对待时尚和当下生活,她避免流行的俗,很难得。遗憾的是小说集里作品参差不齐,我想,假以时日,她会写出更多的力作来。
2019大暑于润民居
林漱砚,本名林晓秋,1979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乐清市,现供职于乐清市人民医院,任内刊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第四批人才,2017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2018未来之星温州文学小说家奖获得者。以小说写作为主,兼顾散文写作,作品散见于《作家》《青年文学》《江南》等刊,多篇小说被转载。
总序 袁 鹰 1
序 小说的另一面 王 干 1
另一面 1
假如大水漫过红杉林 32
天青色等烟雨 51
日光之下 83
没有终点的绿皮火车 122
捕风者 143
梦是静静燃烧的雪 180
南有乔木 205
另一面
一
这个名叫严紫粉的女孩,坐在我面前的转椅上,由我为她化妆。
单从脸型、五官而论的话,严紫粉长得还算不错,脸型娇小,五官端正,只是鼻梁略显扁平,光照在她脸上,一片平坦。她有一头顺直的黑色长发,丰茂光泽,简单地束了个黑色发圈。但她皮肤蜡黄,唇色黯淡,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机。我触到她脸上的肌肤时,像触到了一片薄凉的冰。
严紫粉穿了一件淡粉色长袖连衣短裙,一条黑色厚打底裤。起先,她晃动紧绷着打底裤的双腿进来时,我注意到,打底裤勾勒出一双挺好看的腿。可惜就是这身打扮,令人一眼看穿了她的底细。严紫粉刚进店时,几位打扮入时、举止高雅的顾客,就已经纷纷对她侧目而视。
这短裙本身没有问题,但眼下已是仲夏,前几天刚过端午节。那几天,母亲起早摸黑,在家里用煤气灶烧草灰汤,包汤灰蜜枣粽。我与父母三人住一幢三百多平米的排屋,当初房子装修完毕,我将父母从乡下连根拔起,栽进排屋里时,他们脸上就有了无所适从的神色——住在这里,白天太阳不猛,晚上露水不大,我们能干什么呢?父母不约而同地搓着各自粗糙的手。干什么都好,随你们,只要不回乡下种田就行,免得别人说我不孝,我回答。儿子在城里住排屋,父母在乡下住破屋,我还不被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幸好父母的理想具备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很快就在排屋里铺开了田园生活,在露台上种菜,在花园里
养鸡。
当然,这是题外话,我想说的是,已经过了端午节了,严紫粉却还穿得如此厚实。记得端午节那天,我在吃蜜枣粽时,母亲说起了乡里俗语:吃了重五粽,棉衣慢慢送,明天我可以把你的那些长袖、厚被都洗了。我们家乡的方言称“端午”为“重五”。父亲说:就是,我把你房里的空调洗洗,也该用起来了,你们城里比乡下热多了。父母在睿城的心脏地带已经待了两年,还是把这里称为“你们城里”,来自睿城肢体末端的地域观念须臾无法忘怀。
再说这黑色厚打底裤。前几年,睿城的女人的确不论老幼都穿紧腿裤,不管是闹市街头,还是阡陌田间,到处晃动着一截截或细瘦或粗壮的大腿。但是今年夏天,紧腿裤早已经被阔到不能再阔的阔腿裤所替代,女人们又不惧老幼胖瘦,欢快而自信地甩起一片裙裾般的裤腿。说实话,我挺喜欢女人追逐潮流,这至少说明她们对生活还怀有热爱之心。
大家都体悟出来了,严紫粉缺乏一种我们常说的叫作“气质”的东西。“气质”是件很奇怪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人缺少了它,就像食物缺了盐。依我多年的工作经验,我已能将严紫粉的家境、生活状态猜个大概。“相由心生”这词真可怕。
随着化妆品的层层叠加,一张酷似王昭君的脸,渐渐浮现在严紫粉的脸上。这是她指定要变成的那个人。对于这一点,我非常能够理解,王昭君是旧时代的明星,有人想变成她的模样并不奇怪。在我的“另一面”妆容馆里,要我帮忙化妆成古今中外各路明星的女人都有。只是,严紫粉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睫毛一抖,眼角就渗出泪来,泪水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扑朔迷离。而这个时候,我刚好在给她画眼线,突然滴出的泪珠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来我这里化妆的女人,个个都是开开心心、满怀期待的。因为我有一手绝好的化妆技巧,能让女人的容貌连升三个等级都不止,这简直已经成了睿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因此,渐渐地,来我的妆容馆化妆得提前预约,这令我看起来有点像医生。预约就诊让看病更便捷,医院的宣传口号就是这么
喊的。
“另一面”开在一家商业综合体后面的街上,交通便利,闹中取静。我在妆容馆里摆了几张樟木小桌、几只圆头圆脑的樟树墩凳子,还有一台意式咖啡机。每天早上,经理蓝妙芝过来上班时,总是先打开窗户通风,给百合花浇水,然后烧开水,煮咖啡,再把自己亲手做的一些小甜点摆在碟子里,整个妆容馆很快就漾起一股清新爽洁的香味。蓝妙芝曾说过,这是妆容馆最美妙的时刻,如清晨的原野一般柔和、纯净。这一切,与我在化妆界的名声相得益彰。
我对化妆这事熟门熟路,不出十五分钟就能完成一般的生活妆,化个繁复的古典妆或极尽夸张的舞台妆,也就半小时的事。但很多顾客总是不愿意踩着自己预约的时间点过来,而是早早就到了,伸长了脖子等着。她们看着其他女人化妆,一步步变得跟原先判若两人,眼神是既羡慕又期待的。这又令我的妆容馆看起来像一座衣香鬓影的医院,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患者望着医生一样。女人期盼自己变美,跟患者期盼自己病得医治的心情是一样的。只不过,医生会医治人身体上的毛病,而我却能医这些女人的心病。
这些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多是为了参加一个让她们感觉非常愉悦的聚会:婚礼、生日派对、同学会、公司酒会等等。这个聚会能让她们脸色红润、笑靥如花,再加上我为她们私人定制的妆容,能瞬间提升她们的人脉。何况,能在我这家妆容馆接受五百元起步的化妆服务的女人,生活条件想必都还不错。因此,她们看起来都是快乐无忧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有心病的人。
在等待化妆的空暇时光,顾客们喜欢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一些开心的话题,不时发出一阵刻意压低分贝的哄笑。这,甚至成了她们休闲聚会的另一种方式。
她们聊天的话题往往是这样的——
我家那老公呀,心太贪,前段时间股票明明可以赚一百万了,就是舍不得抛,结果到现在只能赚五十万了。我本来还想换台宝马开开的,看来只能先等等了。不过也用不了几天时间,他炒股还是有点水平的。
这个女人似乎是在嗔怪老公,语气中却溢出掩饰不住的骄傲来。
我的男朋友昨天向我求婚了。那时候,我们几个同学正在酒吧喝酒,他突然带着几个哥们出现了,拿出一大束玫瑰花和一枚卡地亚钻戒,单膝就跪下了。他的哥们齐声喊:嫁给他,嫁给他!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傻掉了。我的同学劝我说,看在他跪了这么久的分上,你就答应了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只得同意了。
这个女孩子努力把那幸福到眩晕的一刻描绘得云淡风轻,但我却分明看到笑意在她的眉目间飞舞。
这次通过公平竞争,要综合笔试、面试、就职演讲等分数,才能最终确定一名人选。我的分数排名第一,办公室主任这位子是当仁不让的,我也有信心把它做好。
这位职场丽人语调平稳、措辞简洁,自带强大的气场,我不用看她的脸,也能感觉到上面涂满了风发意气。
在等待化妆的这一刻,这帮女人如果说有心病,那只有一个:长得还不够美。她们深切地担心着自己的眼袋、皱纹、色斑、塌鼻梁、大饼脸。但她们很快会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任何脸部的缺陷到了我手里都不是问题,胭脂水粉再加上我堪称炉火纯青的技艺,总是能帮她们掩盖得恰到好处。随着眼袋变平、皱纹变浅、皮肤变细腻、五官变立体,她们的心病瞬间就治愈了,比任何的心理疏导都来得管用。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选择完全正确,在一次次的被认可中,我几乎快忘却自己原来的职业了。
就这样,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人堆里的男人。很多朋友问我:天天跟这么多美女打交道,是不是感觉很爽?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是件很“爽”的事情:每天有不同的女人朝我发嗲,娇声娇气地喊我“阿朗老师”;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捧着她们光洁或粗糙的脸蛋,甚至可以居高临下地(一般化妆时,都是她们坐着,而我根据需要随时变换身体站姿)看一眼她们从领口露出来的曲线。这应该是很多男人羡慕不已的事吧。但是,每天从“另一面”出来后,我就像患上选择性认知障碍症,完全意识不到地球上还有“女人”这种生物。我一般都是迅速回家,吃一碗母亲煮的小馄饨,再翻翻书或听点音乐,独自消磨夜色。像我这样长得不算难看,经营着一家名气十足的妆容馆,每日进账可观的男人却没有女朋友,周围的人都表示十二分的不理解,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怀疑起我的性取向来。
你一定是个娘们,才会做这些娘们做的事,一个朋友嘲笑我说。当初,我放弃了那份看起来非常光鲜的工作,执意要去学习化妆技术的时候,我的父亲也这样说:我辛辛苦苦培养了你,你却去干这些娘们才做的事!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乌云排山倒海般压下来。我母亲气得当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我的决定。那时候,我住的小区里刚好开着一家小小的化妆店,店里有两个染着焦黄头发、浓妆艳抹到面目难辨的外地女人,一个身形像柳枝般细长、穿紧身衣瘦腿裤、一跷兰花指就露出十截弯曲长指甲的男人。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店里打情骂俏,完全忽略了从店门口经过的路人甲、路人乙的眼睛。母亲寻思着,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变得跟这个男人一样,她心里就急得要喷出一团火来。
但母亲估计错了,除了顾客,长驻在我店里的女人只有蓝妙芝一个。当初招人手时,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我本来想招个男店员,但又囿于所谓性取向的流言,便决定招一个外表实诚、做事勤快、有责任心的已婚已育大姐。三十五岁,带一儿一女,长相平淡,言语不多,语调不高但干脆利落,蓝妙芝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蓝妙芝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至晚上十点,中晚餐由妆容馆提供,月薪一万。这个工资不算低,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蓝妙芝在我这边更像一个管家,将工作做得简直无可挑剔。我跟蓝妙芝,彼此配合默契。
在这样一群热闹的女人当中,除了我很少搭话外,还有蓝妙芝也少言寡语。蓝妙芝帮我打理店里的一切大小事务,接预约电话,管接待,收钱,还会快速帮顾客做简单发型,往往跟妆容恰好匹配,而且是免费服务,顾客们都很喜欢她。顾客喜欢蓝妙芝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手工制作的点心非常好吃,蔓越莓饼干、绿豆饼、芝士面包,装在密封玻璃碗里,从家里带过来,供顾客品尝。
蓝妙芝应该是个懂生活的女人,虽然衣着平常,神情却很恬然,似笼罩着一层温煦的阳光。多数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前台的沙发上,以一种隔岸观火的姿态,围观这一群热闹的女人,身子慢慢地陷入沙发圈的阴影里去。但她却又能明察秋毫,知道谁的杯子见底了、谁的妆化好了可以做头发了,就会及时起身,周到地为顾客提供服务,倒水、接电话、做头发,有条不紊,身影轻巧地穿梭着。大家很难将两者等同起来,往往会看看她,又看看前台,确定只是同一个人之后,才又继续自己的聊天。
于声誉鹊起的“另一面”来说,蓝妙芝一切都拿捏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