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导读
当你老了，希望你也能拥有优雅的灵魂
| 武志红 |
年龄，是一个尺度，可以来丈量你的人生的尺度。
我迄今为止写过的唯一一首诗，是因为年龄，或者说变老的趋势，而带来的。
那是 2013 年的一天，我起床后照镜子，发现两根白发，然后洗澡时，热水从头上流下来，突然有触动，心中涌出了这样的句子：
你封闭自己
以为锁住了无常
日复一日的程序行为，制造着轮回
你，宛如自己命运的主人
岁月，不经意间爬上眼角、额头和鬓角
你惊醒
最大的悲哀，是尚未活过
这是时间带来的深刻觉知。因为有了这样的觉知，我感谢年龄和衰老，因为假如没有白发带来的焦虑，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觉知，也许就会一直按照本来的方式活下去，而那样的话，活上一万年，甚至永生，都毫无意义，因为一直都是在一个很狭窄的范围内简单地轮回着。
衰老的背后，是死亡。当意识到人生有终点时，人才会深刻反思：我该如何度过自己这一生。
如果没有死亡和衰老，就可以随意浪费时间了。
看到《晚年优雅》这个书名，我不由得想到：当我老了，我会怎样？
有一首歌叫《当你老了》，我特别喜欢莫文蔚和费玉清合唱的那一版，美妙的和声，触动内心：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路了
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费玉清说，这首歌里面的词句，真的写到我们这些稍微成熟一点的人的心坎里。而最打动我的，是它呈现出的意境：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眉低垂，坐在炉火旁打盹，晃动的灯火，映照在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
出生，成长，老去，本是生命的历程。但是很多人却很忌讳说老，因为人们感觉，变老是一个强行被剥夺的过程我们的青葱岁月，乌黑的头发，以及美丽的容颜，都会被时间无情地夺走，只剩下一个衰弱的肉身。伴随这样的剥夺，很多人觉得自己没有了价值，于是变得愤怒、沮丧，甚至抑郁。
北京的一位合作伙伴给我讲过一件事，他有个朋友是一家单位的领导，退休之后，发现之前围在身边的人都不见了，甚至有时人们明明看到了他，也会直接越过他，与后面的人打招呼。
他为此变得十分忧郁：我倒希望自己是一把枪，至少还能被人利用。
这并不是最极端的案例，还有人因为受不了退休后的冷清，整天郁郁寡欢，健康每况愈下，仅仅半年就溘然长逝了。
击垮这些人的，并非是退休本身，而是因为变老而带来的各种外在变化荣耀的退去，话语权的丧失，自身形象上也不复往日风采。但正是因为他们太在乎自己的外在是否隆重，没能及时丰盛自己的内心，所以才无法应对不可阻挡的岁月流逝。
生命除了肉身，还有灵魂。变老是对肉身的剥夺，却也是在淬炼灵魂。我们的身体确实在衰老，但是智慧、灵魂和对生命的理解与感悟，却可以随着年龄而日渐强大，让我们最终有能力接受衰老的事实，坦然面对生命。这种心智跟随身体一起成熟的过程，是一个人的终极成熟，即使满脸皱纹，却因此有了最虔诚的灵魂。
每个人都会变老，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窖藏的老酒，在时光中越发醇香。很多人的一生寡淡得如同一杯白水他们经历过，但未成长过；他们年龄渐长，却未曾长大过；他们生活过，却从未被生活触动过；他们看不见自己的灵魂，更不可能淬炼灵魂，拥有晚年的优雅。
淬炼灵魂，很像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炼金术，淬炼的原材料就是我们的生活经历，而淬炼的方法则是回忆与反省，淬炼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个金子般纯粹的自我。
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这样的淬炼中度过的。任何人的生活都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系列台阶，每一个台阶都有可能持续很久，需要反复回忆和反省，才能拾阶而上。正如爱默生所说：
只有灵魂才能理解灵魂，外部事件，只不过是它身披的飘逸长袍……灵魂的升华不是循序渐进，如同直线般运动，而是通过境界的提升，如同蜕变从卵到幼虫，然后从幼虫到长有翅膀的昆虫。
我在读研究生时，得了中重度的抑郁症。在很多人看来，这应该是段不幸的经历，但正是浸泡在抑郁之中的那两年，让我的生命实现了一种在黑暗中窖藏的状态。两年后，我内心很多拧巴的东西都变得柔顺起来，于是自愈。
回忆和反省那两年，我意识到：抑郁其实是在淬炼我的灵魂。心智不经磨难，就不会成熟；灵魂不经淬炼，就不会呈现。
而《晚年优雅》这本书，让我们看到了变老的另一种模式接纳变老的事实，让灵魂经受淬炼。
我很喜欢书中一位诗人的话：我听说人们将会忘记你说过的话，忘记你所做的事，但永远不会忘记你带给他们的感觉。这说法并非凭空而来，很多有过濒死体验的人都说，自己在生命将逝的时候，会快速闪回一生中最难忘的瞬间，然而闪回的并非是清晰的事件，而是自己曾经的感觉那些极富冲击力的、调动了自己最大悲喜的感觉。
感觉是灵魂的语言，而灵魂是所有感觉的淬炼。
晚年应该优雅，也完全可以优雅。而晚年优雅的关键，就是在淬炼中让灵魂不断成熟，成熟到可以安然接受死亡。
乔布斯曾说：死亡是生命最伟大的发明。在我们学会接纳死亡的过程中，我们的内心会变得成熟、宽广、丰富和深刻。我一直觉得，生命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流动，优雅的老人，可以坦诚面对生命的流动，洒脱放弃该放弃的。他们会坐在炉火旁回忆青春，但不追悔青春；会热爱生命，但不执着于生命，会深知在生命的长河中，万物皆流。
诗人爱丽丝·豪厄尔的诗句，正描绘出了如此境界：
你什么也抓不住
松手放下
撒下来的是种子
落地生根
就在不久前，我又去了趟南极，同行有几位老师的年龄都已过了七十岁，但我却能感受到，岁月有些非常有力度和深度的东西沉淀在他们身上。我想，这应该就是晚年优雅。我也相信，他们的豁达与智慧都不是一朝一夕而成，必然经历过在孤独中穿行，洞悉命运，千淬百炼，最终活出灵魂。
《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过一个故事，叫《巨翅老人》。故事里的老人长着巨大的翅膀，但这对翅膀却满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的巨大羽毛。人们因此轻视他、嘲弄他甚至虐待他。但有一天，他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翅膀上再度长出丰满的羽毛，他努力拍动翅膀，终于飞上了天空。
这个故事中的老天使，多么像《当我老了》中那位在炉火旁打盹的老人，睡意昏沉，安详静谧，他们用一生的故事，沉淀出了这份安静，也洁净了自己的灵魂，肉身虽已蹒跚，思想却在无涯地驰骋。每个老人，其实都是一位老天使，拥有着自己的天使之翼，他们在岁月淬炼中，羽化翩跹，让人生实现了不断升华。
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优雅中变老，走出一生，灵魂越发美好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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