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时期王安石的变法,在传统中国社会中一直饱受攻击与诟病,尽管也有一些辩诬之作,但总体影响不大。梁启超的《王安石传》则是20世纪为王安石及其新法翻案的首出之作,基本奠定了近代以来对王安石变法评价的基调,影响深远。本书详尽叙述了荆公的时代、荆公的传略、执政前的荆公、荆公与神宗、荆公的政事,分民政财政军事教育选举等;荆公之武功、罢政后的荆公、新政的成绩、新政的阻挠与破坏,荆公之用人与交友、荆公之家庭、荆公之学术与文学等。梁启超在该书中引用多种史料钩沉发微、衡量是非,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安石、一段真实的北宋中期的历史。同时,梁启超也借王安石的政治主张抒发自己的改革理想。
王安石是北宋神宗年间名臣,一位伟大的改革家。他的变法也饱受世人的争议。本书作者梁启超本身也是一位改革家,曾参与清末轰轰烈烈的戊戌变法运动。为王安石作传,包含着梁启超对自己人生的感慨。所以他称赞王安石“安石不仅为中国大政治家,亦为中国大文学家。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王安石传》是代表其立宪理想的现代传记经典。梁启超在该书中引用多种史料钩沉发微、衡量是非,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安石、一段真实的北宋中期的历史。本书视角独特、史实丰富、论述严谨、评价公允,可谓是人物传记中的经典之作,读来耳目一新,启人心智。此书呈现了改革家眼中的改革家,变法者眼中的变法者,见解尤为独到。读此书,既有助于理解中国历史,也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饮冰室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思想家、学者。曾与其师康有为共同倡导变法维新,并称“康梁”;后则主共和,反对帝制;晚年专以著述讲学为务,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王安石传》:
第二章 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昔之有天下者,或起藩封,或起草泽,或以征诛,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妇手中,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日:“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前此之有天下者,其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篡周以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之言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
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
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也。①自是以后,辽遂得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兵,惟戢首贴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
以大事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箠以鞭笞之也,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