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记胡风遗藏纪事》作者是这些资料的整理者,在与前人遗泽的朝夕相对中,写下近三十篇随笔文字,细致地讲述了胡风遗藏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梳理出一段令人心痛的文化往事。2007年,胡风家属遵照梅志生前嘱托,将胡风遗藏资料(藏书、信札、手稿、实物等)分批捐献北京鲁迅博物馆。
借助生动的文字与丰富的图片,我们得以触摸那段已渐行渐远的历史。我们知晓了胡风的个人生活、文学活动、文化理想,他的不幸的命运,感受到他与鲁迅、萧军、聂绀弩、路翎、阿垅等师友间的真挚情谊。
孙郁
胡风一直是我敬佩的诗人和批评家,他对文学的理解及表述,从不是平白直露的,而是有着某种神异隐曲的气象。在现代文化的历程里,他是新文学的彻底的贯彻者,几乎看不到老朽的士大夫味儿。上世纪30年代那些叱咤风云的文字,就曾感染过许多读者,可惜后来遭受种种风暴,其个性的生长便中途夭折了。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自30年代后期,他的周围是一群纯正的作家,其格局与品位甚为特别。《七月》、《希望》上的作品,至今仍让人感念。胡风的功绩是世人皆知的。也因为他的缘故,那些有才华的人后来惨遭不幸,过早地消失,文学史上一段美丽的景观就无奈地消失了。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与事,后人除了进行文本研究外,要还原历史,就不能不以原始资料说话。那些无声的存在,昭示着一段历史。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无法知晓那段历史的真相,只是岁月流逝得很久之后,一些真实的情况才浮出了水面。梅志去世前,就意识到了整理资料的重要,除了自己亲自写回忆录外,还和家人决定把胡风的遗物全部捐献给鲁迅博物馆,实在是件惠及后人的事情。现在,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献正在被完好地整理当中。看到从不幸年代过来的前人的遗迹,不禁为我们的历史生出复杂的感叹。
于静同志是这批文献的整理者,亲自见证了它们从岁月的风尘里走入博物馆的历程。她热心地整理出这些资料,作了很详细的登录、解析。我翻阅她细心爬梳出的历史片断,好似回到民国岁月,嗅到远去历史的文化气息。胡风的价值不仅在文学理论与文学出版上,他与鲁迅及同时代人的关系所组成的那道景观,对于我们思想史都是珍贵的遗存。看到鲁迅赠送给他的著作及遗物,萧军和他的往来信件,聂绀弩的墨迹,《七月》、《希望》的原刊,三十万言的上书等,现代文学史里深切的存在给人的联想已超越了文学领域。与这些历史的旧迹对视,其实舒展出来的确是心灵的苦楚。
胡风是历史转型时期的一个悲剧性人物。他在艺术理论和文化建设上有自己特别的思考,在许多方面与周扬的观点不合,其实是探讨现代文学可能性的分歧。实际上,新文学发展到30年代后期,是有一种新的突变的可能的,胡风自己就看到了这种可能。他从鲁迅的参照及马克思的参照里,发现了主体延伸的必要性和个性成长的可能,自己坚持的就是这种可能。在大量的文献资料里我们能看到,他的热情和挫折、期待与焦虑,纠缠的正是我们历史里令人久久困惑的一角。一颗鲜活的心在不安里跳动着。五四文学闪亮的部分,我们从这里是可以感受到的。
上世纪40年代后,文学思潮浪涌,在左翼方面,精神受苏联的影响,日趋一体化和模式化。艺术存在,就没有别的可能么?胡风在自己的思考里得到了另一种答案,那就是鲁迅所倡导的自由精神是可以在左翼文化里生长出来的。这个思路为他后来酿成了大祸。之所以和周扬的理论不同,原因很多。我们看他的遗物,就可以感受一二的。一方面深入了解革命时期的理论,广泛摄取各国的文学遗产中有益的东西,另一方面一直参与到社会实践中去,了解作家的生命状态。他在精神深度上和鲁迅的呼应,使他对环境做出了与周围人不同的判断。在基本的思想层面,他是个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可是认知事物时,又与一般的中国马克思的信徒不同,有诗人的个体感觉,不希望精神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一个穿越在旷野里的求索者,是不会安于在笼子里的。他习惯在自己的世界里驰骋,可是外面的一切却早已改变。不适应与不了解,不合作与不委屈,那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从大量的文献资料里,我们才能感性地触摸历史。胡风遗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启人心智的精神库存。鲁迅之后的文学命运,在他的旅途里显得意味深长。一个丰富的可能在他那里中断了。张中晓、阿垅、路翎的毁灭,是他梦的中断。鲁迅的余绪也在此被阻隔了。了解50年代后的文学发展史,胡风案是一个起点,自从此案之后,文学真的改向了,只变成了延安传统的一个色调。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胡风的悲剧,与一段文化史的悲剧是共存的。我们在悲悼这个陨落的人物同时,也悲悼着一个伤感的年代。美丽被摧残的时候,是没有春天的。
这一本书给我们带来的联想远不止在这个层面上,人消失了,历史却没有过去。在行进的时光里,我们应选择什么呢?
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