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斧头高高地抡起来,呼地劈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狠狠地咬进那张酸枝木做成的方桌上。啪啦一声响,桌面当即碎成了片儿,溅飞出去。
刀疤利落地抽回手,斧柄在腕上旋转两下,舞出几个花儿,方才别回了腰间。他却并不忙着转身,晃晃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待小弟把点着的雪茄塞进他嘴里,才慢吞吞地转过身。
抬手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戳了戳,他徐徐吐出一口白烟儿,斜眼看向那一对男女,问:“如何,这一手还入得两位的法眼?”
大厅里有二十几人塞着,有些满当,差不多都是黑褂子、黑礼帽的弟兄,个个腰间别着斧头。中间那两人,女的长得清秀,像个时髦的月份牌女郎;男的模样可就猥琐了,三角眼,神色阴鸷,左边腮帮子上还长颗猪皮痣,年纪四十左右。
“好!”女郎甚至鼓起了掌,刀疤听了不禁得意,但人家还有下文,女郎笑嘻嘻地吐出一句,“这斧头嘛,劈柴火那是最合用了!”
刀疤狠狠地把雪茄拔出来,眼珠子瞪得滚溜圆,正要开口,那个三角眼男子却开了腔:“少他娘的废话,快叫谢东云出来!”
刀疤和众兄弟听他敢直呼老大的名字,无不色变,虽然对方的来头不小,可“秋水”的人怎么了?“秋水”的人就敢对斧头帮帮主不敬?
“找死!”
刀疤一声斥骂,十几名弟兄早抽出了斧头,扑向那个三角眼。眼前却是一花,那家伙早蹿到跟前,刀疤还没等反应过来,两人的脸皮就贴个正着。那人鼻孔喷出的热气弄得他墨镜一片模糊。跟着,手里的雪茄也给拔了去。三角眼一个弹身,早闪出两丈开外,贴着墙角站了,冷笑一声,把雪茄放嘴里吸吮了两口,也喷出一股浓浓的白雾。
刀疤又惊又怒,一挥手:“砍了他!”
呼呼,十几把斧头飞出去。这些斧头帮的人平时没少练“飞斧劈人”的本事,极有准头。三角眼不敢怠慢,早嗷的一声蹦上来,伸长手臂一划拉,竟然把那十几把斧子尽数捞在手里。
他呸的一声,先把嘴里的雪茄吐了,然后喊声:“去吧!”手臂一挥,那些斧头闪电般掷回来。
刀疤和那些帮众没想到他轻易就接得住这些斧头,惊呆了,斧头甩回来竟也忘了躲。女郎在旁边看了,赶忙抬脚,把另一张方桌踢飞,啪啪啪啪,那些斧头都剁在上面,跟着旋出去。它撞到墙上后,也哗啦成了
碎片。
女郎摇摇头:“可惜,又废了一张!”
刀疤脑门上尽是冷汗,腿肚子一阵发软,颤声道:“斧头帮可……可不是侬撒野的地方……”
女郎咯咯一笑:“放心,我们今天登门不是来找碴子的!相反,是请斧头帮的弟兄来帮忙的!”
“有这话,侬早说好啦!”刀疤这才舒了一口气,顾得上擦把冷汗了。三角眼冷笑一声,目光依旧阴冷。
刀疤也不看他,只管朝那女的道:“秋水老祖宗的大名,我们也早听说了,既然有青帮几位大佬出面,啥事都好说啦!”
女郎微笑道:“其实也没多难为,不过是借斧头帮弟兄的耳目,帮着打听个人!”
“啥额人?”
“太极杨家的人!”
刀疤听了倒吸口凉气。太极门如今在上海滩势力不小,不管是政界、军界、商界都有要人拜入门下,哪是斧头帮随便就敢惹的?
“怎么,怕了?”三角眼再次冷笑。
“那我还是带两位去见帮主吧!”刀疤脑门又冒出了汗。一干人赶紧簇拥着来客朝门口奔去。
大门一开,门外的清新空气就扑面而来,女郎大步走出去,三角眼紧跟其后。外面上海滩的春光正浓重。
1920年十里洋场的繁华气息照样挡不住滚滚而来的杀气。三角眼目光射向远处的黄浦江,心说姓杨的,老子这些年找你找得很辛苦,总算老天开眼,挖你个正着,那些陈年旧账早该清算清算了!
同样是想着那个隐藏在上海滩的杨家人,女郎的心思却又是异样的,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原来,她并不真的恨那个人,而是不知不觉中早被他吸引。
算起来,她还要叫那姓杨的一声姐夫,故而她只能摆出一副凶巴巴的面孔来。
杨兆龙,多年没见,你还记得“秋水”的风云雷电吗?
宋别离,本名宋绪岗,山东莱阳人。七十年代出生,酷爱太极拳修炼,先后就读于烟台师范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作家班,主要创作小说和剧本,已发表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二十几部,作品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和新武侠大奖赛好稿奖等。代表作《精灵女生》《风满楼》《大魔术师》等等
第一章?突变
江湖说起来凶险,比武说起来刺激,可有时候,它偏偏不敌一屉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笼包。
在林宝看来,阿木做的包子跟高手的绝招一样具有杀伤力,尤其是在他一大早起来,肚子咕噜咕噜惨叫时。
那笼屉挪开时,先是热雾和香气噗地溢开来,会叫林宝打个舒服的颤儿。睁眼细瞧,包子皮薄馅多,半透明,一眼辨得出韭菜的绿、木耳的黑、胡萝卜丝的红;一口咬下去,肉汤先喷进嘴巴,在口腔里打个旋儿,方才慢悠悠地滑进喉咙里,鲜美得叫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包子是好包子,算得上上海滩的头一份儿,可做包子的人却不怎么考究。阿木是个三针扎不出个屁的家伙,直隶人,厨艺不赖,听说以前在北平、烟台的大酒楼都干过,鲁菜烧得顶呱呱,就是人活得窝囊,不会争抢,以至于后来连老婆都给人拐走了。
两年前,精瘦的他带着八岁的儿子,拿一封信来投,却是林宝在烟台时的师父宋文鼎写的。其人是螳螂门第一高手,二十岁便因战胜日本空手道高手宫本一郎而名声大噪,外号螳螂王。林宝曾拜他门下学过半年螳螂拳,虽不精通,却也得了几分功夫。
当时,齐凤楼并不缺大厨,一向抠门儿的掌柜林贵根本没收留阿木的意思。不过冲着宋文鼎这个荐头的脸面,才试着让他下厨炒了两个菜。谁想,阿木戴上帽子,拿起菜刀,拎起炒瓢,登时便换了个人。
那两个最家常的菜烧得绝了。不但是掌柜林贵吃得口滑,连他儿子林宝、女儿林凤都吃得两眼放光,更别说其他伙计和厨子了。
从那以后,阿木和儿子小木头便在上海安顿下了,齐凤楼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更有一样,此后林宝和林凤每天早上也离不了阿木的包子和点心了。
想吃阿木的早点,得有十足的耐心。就拿这几笼包子来说,面发不好不中,馅儿调不好不成,火候不到不行,忒多讲究。
以往,林宝贪那口腹之欲,也不多计较。可今天这日子不同,那臭木头,自己明明昨晚就跟他说过,让他辛苦一下,赶明儿早点把东西弄好,他吃完后好赶往七浦路北的致柔拳社拜师。谁知到这时辰点了,包子还不见上来。因而,林宝肚子里不免憋了火气。
今早上,陪着他一起等的还有跑堂的阿明和小木头。阿明是机灵鬼儿,手脚麻利,嘴巴和眼力见儿更是利索。瞧见林宝脸色不善,赶忙端了一碗茶过来,说去后面瞧瞧,便脚不点地地闪人了。
林宝一口把茶水干了,险些烫着,他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拍,瞪了旁边小木头一眼,问:“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小木头跟他爹可不一样,满脸精怪之气,听林宝这一问,笑嘻嘻地说:“姑姑也早早起来了。”
他嘴里的姑姑便是林凤。林宝一听妹子早起了,不禁皱下眉头:“她哪儿去了?”
“在后面帮我爹忙呢!”
林宝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沉。他早就瞧出来了,家姐对阿木有点意思,他可不想让她嫁那么一个窝囊废,更何况还拖着个半大的孩子。
此时,后院还很冷清,老掌柜和伙计厨子犹在大梦周公,但后厨的灶间里却传来了响动。那里面白雾腾腾,林凤也在里面忙活。她虽是老闺女,额头也添了皱纹,可这会儿脸蛋红扑扑的,笑成一朵花,透出少女活泼泼的气息。
“哎呀,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了!”她大着嗓门说。
阿木瘦削的脸上表情淡然,几天没刮胡子,人更显得老气:“趁热端出去吧!我再弄点小菜。”转身又去调弄小凉菜。跟林凤比起来,他的嗓音更像蚊子叫。
又见阿明抬腿跨进去,笑问:“早点好了没?”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手!”林凤大大咧咧地说着,一巴掌拍在阿明肩膀上,险些将他打个趔趄。她倒没事似的,先端几笼点心走了。
阿明一咧嘴,暗叫了声“男人婆”,又听见菜板子一阵叮叮响,阿木飞快地切着萝卜丝、辣椒丝,根根细得像棉线。
阿明撇撇嘴,这家伙的刀工真是没得说。他打心眼里服气。
饭堂内,林宝还在生闷气,小木头依旧笑眯眯地瞧着他。猛听一阵嗒嗒的脚步响,林凤人还没到,嗓门先响开了:“饭来了!”
热气腾腾的笼子一搁到桌上,林宝的表情就融化了。当笼子拿开,几个人不由得都发出“啊”的惊叹。里面并不是包子,而是六只晶莹剔透的蒸饺。
再揭开一个笼子,却是六只清香扑鼻的裹蒸粽子。阿明跟着揭开他端来的笼子,分别是金黄灿灿的老婆饼和绿意茵茵的豆板酥。
林宝看呆了。林凤笑吟吟地说:“看傻了吧,为了预祝你今天拜师顺利,阿木可费了不少心思!”
林宝飞快地夹了个蒸饺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冲这些好东西,我今天也一定顺!”
他一动手,其他人也不闲着,等阿木将小菜端上来后,大家更是吃得欢畅。阿木见儿子心不在焉,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边,低声说:“快吃,不上学了?”
“你忙你的,待会儿我送他去学堂。”林凤说着,朝小木头眨了下眼。小家伙心领神会,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每天早上,阿木和阿明都要帮着林掌柜去办弄食材,小木头饭后自会跑去就读的浦东小学。但有时林凤闲了,也会去接送。两人处得很好,外人见了还以为是娘儿俩。
孩子少了娘,生活便多委屈,林凤因而平常也多怜惜着他爷俩,阿木岂能不清楚。今天林凤一大早便起来帮他忙活,饭后还要去送小木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小声说句,“太麻烦你了!”
“瞎客套!”林凤撇撇嘴,“活像个娘儿们!”说这话时,她着实有些恼火,因为打心里不喜欢阿木跟她这么见外。
林宝在旁看了,不免有些酸味,一抹嘴巴,嚷道:“走了,走了!”说着大步跨出齐凤楼。
大多数印象中,当厨师的人都是胖乎乎的、油光光的。但阿木偏偏精瘦,唯独一双手,雪白嫩滑,就算女人的手怕也比不上。他饭量不大,不喝酒也不吸烟,每天除了亲自去市场挑选食材外,便是窝在厨房里忙活,往往一天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天早上,待林掌柜洗漱完毕,草草吃过早点,阿木便跟着掌柜的去了菜市场。
别看老板伙计跟着,但走到各个菜摊前,选什么要什么,只能阿木说了算。林掌柜只管着付账,另外一个伙计阿明只管往拖车上装货。
这阿木也是个脾性怪的,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从不跟人争,但有一条规矩却守得紧。那就是从不在食材上面糊弄客人,什么都挑最新鲜的,材质最好的。所以每次来市场,林掌柜都心疼得直哆嗦。因为每个银圆都是从他钱袋里哗哗流出去的。
自然,每次他都会忍不住嘀咕,但阿木只当是耳旁风。这点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除非齐凤楼不让他掌勺。这规矩还是传他厨艺的卫璜师父定下的,身为一名厨子,一菜一饭便是天大的事,丝毫马虎不得。
林贵尽管是出了名的老抠,但并不糊涂,嘴上啰唆,最终还是会听阿木的话。谁叫人家是棵摇钱树呢,光他知道的,便有三家大酒楼想重金挖他走。还好,阿木不贪财,还愿意待在齐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