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对中国现当代的散文名篇进行了全新的分类编选,以同题散文的形式选文成书,既方便读者阅读,也可作为写作参考的范本。本书精选现当代以“师”为题的经典散文,有鲁迅的《藤野先生》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也有丰子恺的《怀李叔同先生》、汪曾祺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贾平凹的《我的老师》等,共收编散文40篇。
悼蔡元培先生
◎顾颉刚
当本刊(《责善》——编者注)本期付印的时候,突然在报纸上见到蔡孑民先生(元培)于二十九年三月五日在香港逝世的消息,给我们精神上一个很大的打击,不能不加进这一篇,促同学们的注意。
蔡先生的传将来自有人做,这里为材料所限也不能做,只就我所记得的几件事说一下。
蔡先生的一生在中国史上有重大关系的,有三个阶段:一是民国元年任教育总长,二是民国六年任北京大学校长,三是民国十八年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无论在教育上,在学术研究上,都是开风气、奠基础的工作。先生站在崇高的地位,怀着热烈的情感的真实的见解,指导青年向前走,可以说这二十九年的知识分子没有不受着他的影响的。
我是北大学生,在他没有当校长的时候已在那边了。那时的北大实在陈旧得很,一切保存着前清“大学堂”的形式。教员和学生,校长和教员,都不生什么关系。学生有钱的尽可天天逛妓院,打牌,听戏,校中虽有舍监也从不加干涉。学生有事和学校接洽,须写呈文,校长批了揭在牌上,仿佛一座衙门。蔡先生受任校长之后,立即出一布告,说:“此后学生对校长应用公函,不得再用呈文。”这一下真使我们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校长为什么要这样的谦虚。稍后他又出版《北大日刊》,除了发表校中消息之外,又收登教员学生的论文,于是渐渐有讨论驳难的文字出来,增高了学术研究的空气。学生对于学校改进有所建议时,他也就把这议案送登《日刊》,择其可行的立即督促职员实行。这样干去,学生对于学校就一点不觉得隔膜,而向来喜欢对学生摆架子的职员也摆不成他的架子了。
北大学生本来毫无组织,蔡先生来后就把每班的班长招来,劝他们每一系成立一个学会。许多班长退下来踌躇道:“这件事怎么办呢?”因为同学间实在太散漫了。但靠了蔡先生的敦促和指导,以及学校在经费上的帮助,许多会居然组织起来了。不但每系有会,而且书法研究会、画法研究会、音乐会、辩论会、武术会、静坐会……一个个成立起来。谁高兴组织什么会就组织什么会,谁有什么技艺就会被拉进什么技艺的会。平时一个人表现自己能力时很有出风头的嫌疑,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虽欲不出风头而不可得了。校中尽有消遣的地方,打牌听戏的兴致也就减少了许多了。
一校之内,无论教职员、学生、仆役,都觉得很亲密的,很平等的。记得蔡先生每天出入校门,校警向他行礼,他也脱帽鞠躬,使得这班服小惯了的仆人看了吐出舌头来。
《北大日刊》的稿件拥挤了,他就添出《月刊》。《月刊》的发刊词是他自己做的。他说:“《中庸》里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我们应当实践这句话。”那时正在洪宪帝制和张勋复辟之后,我们看他把帝制派的刘申叔先生(师培)请到国文系来教中古文学史,又把复辟派的辜鸿铭先生(汤生)请到英文系来教英国文学。刘先生的样子还不特别,辜先生却是大辫子,乌靴,腰带上眼镜袋咧,扇袋咧,鼻烟袋咧,历历落落地挂了许多,真觉得有点不顺眼。但想到《月刊》的发刊词,就知道他是有一番用意的,他不问人的政治意见,只问人的真实知识。哲学系的“经学通论”课,他既请今文家崔适担任,又请古文家陈汉章担任,由得他们堂上的话互相冲突,让学生两头听了相反的议论之后,自己去选择一条路。
国史馆自馆长王闿运死后,归并北大,蔡先生就兼任了馆长。为了编史,他请了许多专家,如张相文、屠寄、叶瀚等等,于是在大学中也添设了史学系,请这班先生兼一些课。国史馆中除了搜集民国史料之外,还编中国通史和分类史,定有很周密的计划。
那时国立大学只有这一个,许多人眼光里已觉得这是最高学府,不能再高了。但蔡先生还要在大学之上办研究所,请了许多专家来作研究导师,劝毕业生再入校作研究生,三四年级学生有志深造的亦得入所,常常开会讨论学问上的问题。这样一来,又使大学生们感觉到在课本之外还有需要自己研究的学问。清朝大学堂时代,图书馆中曾有许多词曲书,给监督刘廷琛看作淫词艳曲,有伤风化,一把火都烧了。到这时,蔡先生请了剧曲专家吴梅来作国文系教授,国文研究所中又大买起词曲书来。岂但搜罗词曲而已,连民间的歌谣也登报征集起来了,天天在《北大日刊》上选载一两首,绝不怕这些市井猥鄙的东西玷污了最高学府的尊严。那时我们都是二十余岁的青年,自以为思想是很新的了,哪知一看学校当局公布的文件,竟新的出乎我们的意想之外!
从前女子只能进女学堂,她们的最高学府是女子师范学校,从学是与她们无缘的。北大既经这般新,当下就有女学生妄觊非分,请求旁听。这使得校中办事人为难了,究竟答应不答应呢?蔡先生说:“北大的章程上并没有说只收男生,不收女生的话,我们把她们收进来就是了。”于是就有胸挂北大徽章的女子出现在学校中,给男生一个强烈的刺激。到了暑假招生,有女子来报名应考,这一年录取了三个,校中始有正式的女生。学生定《日刊》是归号房办的。有一天我去取报,哪知已被同学强买了去,原来这天报上登着这三位女同学的姓名,大家要先睹为快呢。到现在,哪个大学不收女生,试到华西坝一看,女同学竟比男同学还多了。
北大一天天地发皇,学生一天天地活泼,真可以说进步像飞一般快,一座旧衙门经蔡先生一手改造竟成为新文化的中心。于是五四运动一试其锋,文化的风头掉转到政治,就像狂飙怒涛的不可抵御。那时北洋军阀和顽固学者恨蔡先生刺骨,必欲置之死地,徐树铮竟想架炮在景山顶上轰击北大。蔡先生在法国时留了长长的须,那时逼得没法,就剃了胡子逃回老家去。虽然风潮过后又请回来,毕竟做不长了,记得民国十二年彭允彝任教育总长时就很不客气地下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应免本职”的命令。十五年,国民革命军北伐,蔡先生在江浙预备响应,被革命目标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下令通缉,他从浙江坐木船浮海逃到厦门。那时我在厦门大学任教,校中招待他,我也作陪。席上有人骂当时学生不守本分读书,专喜欢政治活动的,蔡先生就正色说道:“只有青年有信仰,也只有青年不怕死,革命工作不让他们担任该什么人担任!”他这般疾言厉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呢。翌日,他应厦大浙江同乡会之招,报告浙江革命工作,说到工作不顺利处,他竟失声哭了。那时他已经六十岁,就在这般凄风苦雨之中度过了他的诞辰。
北伐胜利,他任了国民政府的几个要职。但他是生活简单惯了的人,听说他在法国时只穿工人的衣服,这时他虽任了监察院长,到他家里去还只看见客堂里沿墙放着四张靠背椅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四个方凳,没有什么别的陈设。他的家在上海也只住在普通的“里”里,直到民国二十年后始迁入一所破旧的洋房。“八·一三”后,上海沦陷,他避居九龙,今天看到报上的唁电,依然是某某路某某号的“楼下二号”。
他是绍兴人,绍兴是出酒的地方,所以他从小就能喝酒。记得民国二十三四年间,他到北平,北大同仁在欧美同学会替他洗尘,一共五桌,差不多每人敬他一杯,他都喝干了。有人说:“蔡先生今天回来,看看他首创的北大,觉得高兴,所以多喝了些。”可怜这已是他最末一次到北大了!
蔡先生今年七十四岁,在他自己,辛苦了一生,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可是我们如何舍得他呢!他在法国巴黎大学、德国来比锡大学研究哲学、美学、人类学、文明史等等,虽然归国后为人事繁忙,自己没有写出多少东西(记得四五年前,他因为身体不好,辞去兼职和名誉职,报上说有七十余个之多,可想见其忙),但他已把他所学的一起用到实际上来了。他希望人家发展个性,他鼓励人家自由思想,他惟恐别人不知天地之大,他又惟恐别人成见之深,他要人多看,多想,多讨论,多工作,使得社会一天比一天进步,人生一天比一天快乐。这一个他的中心主张,虽则他自己没有明白说出,但是知道他的人一定是感觉得到的。这就是他在中国史上最大的贡献,也是将来的青年们所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生指导。
(1940年)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实秋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大约在一九二一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的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敬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的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的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鲁迅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下面——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行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铓。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近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一九三六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