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算出来,我在北京已经住满了六十年。对于古都,我不是怀旧分子,过去的生活很穷,穷有啥好怀念的。说穿了,所谓怀旧,实质就是不愿承认自己老了,年华尽失。
知堂老人的八道湾十一号的拆掉,怀旧分子长吁短叹,好像自己的祖宅拆掉了。我去过十一号三趟,一次是独自一人走的旁门,一次是与止庵进的正门,最后一次是和文珍远远地望着废墟。知道将拆的时候,曾鼓动年轻朋友去搞个纪念物来,朋友果然去了,没搞到前门的,好像把旁门的门牌搞到了。另一位年轻朋友搞来一块正房的瓦当,用报纸包着交给我,那天在饭桌上的还有杨小洲,他说喜欢收集瓦当,我随手给了他,连这块八道湾的瓦当长什么样也没记清楚。
怀旧的另一个方式,我想做的是把它记下来,写出来。本书里的《周作人在定县》《北京日记》《颐和园乐寿堂前的一张旧合影》《我与作家老舍》《我的木工小史》《阿姨》等连同书名“北京往日抄”均是我想表达的那种怀旧,无意撕心裂肺,让伤感静静地流淌,无嗅无味,慢慢归零。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日深夜
一想起我竟然不知道“朱朴(朱省斋)退婚王敦礼”这回事,不禁黯然神伤。二十五前为了购买朱朴主办的《古今》,我拼上了家底;十几年前我又重值购入一套《古今》,为的是一套收藏一套翻阅;前几年我编了一本《朴园日记》,还是朱朴。此外我还写过几篇有关朱朴的小文。等等这些,我自认为够了解朱朴其人,所以轻信了朱朴所说的一些话。现在见到新材料,虽然属于朱朴之私生活,虽然只是王敦礼一面之辞,还是难免心生上当之感。——《朱朴之退婚王敦礼》
周俞二位在乡村转悠,有人建议他们乘汽车,而两位更愿意坐大车,说坐大车的好处是便于聊天。俞平伯还发表一番高论,称乡间之路很适合大车的行走,于汽车倒是不便的。若以汽车行乡道,以大车行马路,必得相反的结果。周作人马上调侃道“政府的政策,大概都是以汽车行乡道之类吧。”
我们没听见过周作人怎样说话,上面两句,告诉我们周作人说话很随和也很风趣。——《周作人在定县》
邓云乡写过《送书的烦恼》,邓老一次上百本书的送人这是他乐意,他的苦恼是跑邮局。我遇到的烦恼却是来自我父亲。《漫话老杂志》带给我第一次“出书的喜悦”,可没几天,父亲非常生气地对我说:“你为什么那么样写我!”我说这么写有什么错么,很激动的吵了起来。这事以后,我出书就不是每本都给父亲看了。他看了《梦影集》,问我为什么不写顾兰君;看了《书蠹艳异录》,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写拍卖会。父亲甚至说你应该学余秋雨,写“大文化随笔”。再后来,父亲一锤定音:“其章出书我高兴,其章写的书我不看。”——《亦喜亦忧话送书》
一百多年之后,再看当初义和团那些“神乎其神”“荒诞不经”的法术,咒语,乩符,为何上至“当轴诸公”,下至“村野匹夫”均迷信得如痴如狂。历来农民运动总是产生一两个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奇怪的是义和团这么轰轰烈烈的运动却没有,支撑着运动进行的是无数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请看诸神之一部“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为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陀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这都哪跟哪呀,既虚且妄,可是这样的歪理邪说,在当时的现实中确确实实顶了大用,形成了历史的现实。——《不要放过虚妄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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