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电影的只言片语
李宏伟
直到二十岁,我还执拗地以为,会有一条看得见尽头的笔直的路,两侧是朋友亲人的笑脸和野花野草的欢颜,没有敌人也没有炊烟。温暖洁净如同婴儿的口腔,连牙齿也没来得及长。是的,就是那种其实很单调的甜蜜,不可以再成熟一分。我设想我的生活是一只浅浅的素白的碟子,没有任何装饰,填进一种以上的食物,便显得杂乱无章。于是,大学毕业那一年,我拒绝了所有面试,也没有继续读书。生怕一入江湖岁月催,怀着对全世界的傲慢与偏见,我幽怨丛生带着病态的避世心理,整日待在家里,昼伏夜不出,和DVD机面面相觑。我想永远半睡半醒,不为任何事灵机一动;讨厌风尘仆仆,企望永远纤尘不染。有洁癖是不好的,但是那时没有人告诉我。
那一段,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待着。站着、躺着、坐着、歪着、靠着,我的房子里只有我自己,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具体的内容,于是恶补别人的生活。那些静谧轻薄的光盘,那么小,却装得下喧哗起伏的故事,放进机器便迅速幻化出咫尺天涯的人生百态。我总是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蚀骨的伤感或莫大的奇迹,叫嚣的愤怒或安静的绝望。胶片里的人生能永不褪色,我忠实地守望着那些故事,不追究平淡还是离奇。降生,枯萎,弹指红颜老。电影,把丰腴的故事凝练在以小时计算的短暂里,是比生活更诱人的幻觉,让人神往唏嘘。
在那些失重的日子,我跟着电影奔跑,蜻蜓点水地回到现实,几乎把所有的寄托都装在了影碟机里,像一条主动靠岸的鱼,将自己搁浅在电影里。隔着屏幕的繁华满足了我的虚荣,闻不到香味的食物关照着我的胃口,我活在电影的边缘,轻易就和故事里的人有了默契的共鸣,他们的焦点便是我的焦点。我静静地听他们哭泣,揣测他们的情绪,随着他们东西南北到处流浪,仿佛自己不是血肉之躯。
画饼充饥,并且还撑着了。在自身贫乏的生命里,我近乎于偷窃地置身电影人物的情趣。看《新桥恋人》,想往眼睛上贴块纱布住在桥上;看《机械师》,琢磨是否也能瘦得皮包骨头;看《黑暗中的舞者》,为比约克的在劫难逃悲愤欲绝。在西单逛街,遭遇十几岁的小贼。那男孩因我发现了他伸进我包里的手而愤愤离去,至多十五岁的脸上是稚嫩混杂邪恶的神色。我先是紧张得心跳加速,被现实的强恫吓得越发弱,继而好奇地想把他归类成电影里的人物,是未成年的预备役“小武”,还是中国版的残酷青春?
与人声鼎沸隔绝得太久,只与虚拟的屏幕接壤,在凡俗的影像里超凡,我欲罢不能逃避在光怪陆离的影像中。因为我清楚,电影是门外的声音,好奇时可凑上耳朵听得仔仔细细,冷漠时可以双眼一闭忽略得干干净净。吻落在角色的唇上,耳光亦甩在角色的脸上,那些逼真激烈的悲喜终究在别处,再残酷的电影也不会给我迎头痛击,我到底还是看客,不需躲藏,必然毫发无伤。
于是,有了这些文字。就事论事,或者借题发挥。东想想,西想想,想得我忍不住快乐或悲伤。我在文字里回想着那些触动神经的细节和情绪,记下连接我和电影的只言片语。忘记了是怎样开始的,用文字去照应一个故事。两年的时间里,我断断续续,像摆弄糖纸的小女孩,久久没有厌倦。它们或许是稚拙的,武断的,强词夺理的,不过至少是真诚的。那些打动我的故事,携带着我不吐不快的表达。
如今,我告别了那段拒绝成长的时光,意气风发蹚在二十几岁的浑水里。不再将真实拒之门外,终于学会了咧着嘴乐,并且是发自肺腑的。无师自通地发觉,生活确实有些乱糟糟,但也是暖烘烘的。回头望,亦无法与当年的我肝胆相照了,不知当年为何那样胆怯畏惧,那么自己宝贝自己。然,对电影的迷恋,却始终不减,依然喜欢握着暖暖的水杯盯着屏幕,宁静的我,屏幕里的万语千言万水千山。
如一阵冷风
看完《空房间》的那一秒,我忘记了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他们言辞稀少,也没有像佐罗一样潇洒地挥出一个“Z”加固我对名字的记忆。回想电影的时候,我称他们为男孩、女人。他们从一出场就透着莫测的信息,神秘的人不需要名字。
金基德的电影总是如此,卑微、边缘、剑走偏锋。这一次于他,算得上温和。那些清冷的暴力、情色、耻辱都没有出现。只是两个有悖常态的人,安静而大胆地活着。
电影像一个精瘦的人,毫无赘肉,初次见面便留下干脆简洁的印象。
男主角乍看有点蔫,像角落里一片薄荷叶,清凉无邪晴朗宜人,健康得仿佛从未吃过药。没有交代他从哪里来,也无法预知他向哪里去,那张看不出来历的脸包裹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笑着,清脆的笑容似乎掉在地上能摔出声音。看不出是否受过教育,猜不透是否出身富裕,他的一切背景都那么虚幻,让人不会轻易怀疑也无法安然接受。流浪是他人生的梗概——他骑着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寻找空置的房间,先在诸多房门上贴广告,几日后见广告无人撕下,就破门而入。聪明而又冒险地占据别人的房间,不为盗窃只为短暂地居住——在房主回来前悄然离开。做饭、睡觉、听电话录音、修理出问题的用具、洗房主的衣物……他自如地穿梭在房间中,心安理得地主宰着一切,俨然房主的样子。更有意思的是,每一次他都掏出相机留念,拍下“到此一游”的证据。气定神闲而毫无目的,匪夷所思又充满惊奇,像一个国王,沉溺在自己的国度里。
日子在一所所切换的房子中快速逝去,直到他来到那个装着女人的公寓。房间里坐着忧郁的女人,而男孩没有发现。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到了女人眼里。作为主人,她没有惊慌没有尖叫,反而一边躲藏一边好奇。眼里的目光幽深又收敛,面上的淤痕黯然而清晰,她没有欢乐和活力,像一枚古老精致的首饰,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有故事的。吞咽过苦涩的美丽女子,疼却不呻吟,淡雅、伤感、暧昧、迷离、暗香浮动,这些应该都是合适的形容。
彼此的发现,都有些出人意料,又马上表现出惯于接受的样子。瞬间气息的交融,他们互相没有恶感。男孩像一只突然出现的打火机,在女人的黑暗里火苗闪烁。
女人的丈夫回来,“肉食者鄙”的横相,面目可憎。他像一句豪言壮语,假、大、空,甚至坏。动物凶猛,他以爱的名义殴打压迫着女人,自以为是地摆弄着家庭暴力。
另类的英雄救美,陌生人从丈夫的淫威下带走女人,日子在摩托车上重新开始。俊美少年和幽怨少妇成了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这样的组合有点怪异,但很调和。他们看起来都是干净脱俗的,男孩未经尘烟,女人经历但没沾染。他们清爽而不黏稠,即使是脏也像沙子、尘土,而绝不是泥泞、沼泽。他们总是静悄悄的,但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不会手足无措,不会大惊小怪,亦不受任何逼迫,坚毅又低调的前行,没有足迹,也没有脚步声。
两个高人行走江湖,没有方向,所以不会迷失。他们一起贴广告,一起辗转各种房屋,把自己当作两只鸟,栖息在不同的树上。充满勇气和激情,缺乏安全和规划,世俗的世界在他们眼里是一片洪荒。女人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男孩的生活方式,默默跟从在他身后,一同热爱着他们临时的家。不知畏惧也并不沟通,他们的情感在无语中生机盎然。她感受到他对她的好,虽然他不说话,却是那种无论手里握着什么都敢摊开的人,寡言但是坦荡,沉默但不遮掩,没有丝毫的阴暗自私。同床而眠、合影拍照留念、一起做饭洗衣,女人悄悄地靠近显示出她戒心的逐步消除和情感的渐渐依赖。他们曾被半夜归来的主人痛殴后撵出房门,曾没有言语地争执较劲,无须表述,两个用气息交流的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不同的房子里,他们满足而安逸,像任何一对琐碎家常的夫妻,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鸡毛蒜皮。房子内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他们爱护而仔细。甚至在简陋的屋子里发现一具空巢老人的尸体,他们也入戏地把他当作自己父母,细心为老人擦去污秽,裹上丧衣,简朴却庄重埋进土地。看起来他们似乎打算永久居住在这个失去主人的破屋里。然而,老人的子女还是适时地出现了。没有尽到孝心却热衷推理破案,男孩和女人被抓入狱。明明是共犯的女人被定义成被拐带妇女,遣返回家。奇特的历险被现实阻截,荒诞的枝节总是被拉回主干。
女人回到丈夫身边,刚刚开始明朗的脸又恢复了阴霾。男孩被关进监牢,虽然洗脱了杀害老人的罪名,却要为私闯民宅付出代价。那些纪念的照片成了最有力的控诉证物。
拿手好戏是开锁的男孩果然没有荒废监狱里的时光,另一个绝技就要练成。他面带诡异的微笑,玩起了戏弄看守的游戏。这个精灵气的男孩试图练习诡秘的神功——隐身——生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就是这么稀奇古怪,男孩带着蔑视一切的神情修炼着。一次次耍弄看守,一次次招惹毒打,倔强地挨打,然后再倔强地挑衅。调皮、任性、灵敏、不肯就范,不知道命对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他像一只冲破禁锢的蝴蝶,轻盈飞翔永不落地,洋溢着无法束缚的自由,带来淋漓的快感。
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金基德的电影总是别有洞天。
男孩出狱,像是破茧而出。安静地潜入那些临时居住过的房间,在主人的目光之外,如一阵冷风,对屋里的细节动手脚。调整拼图照片的顺序,粘住海报人物的眼睛……眼皮底下的恶作剧让房主们脊背上阵阵冷风,不寒而栗。比“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更甚,他直接登堂入室。打草,只为惊蛇,以自己的方式实施小小的报复。没有人看见他,但可以隐约感觉他。他仿佛穿上了传说中那件叫人隐身的斗篷,从此便可洒脱恣意地游走在现实与虚空之间。凌波微步,乾坤大挪移,在不是武侠的故事里实现——原来金庸和金基德姓的是一个金。
再说说那个女人。重回坟墓般的家,她食不入味寝难安睡,没有男孩,她失去了归属感。她回到一所他们住过的房子,当着房子的男女主人,不管不顾地躺在与男孩共同休憩过的长椅上,神情留恋享受,似乎在触摸那段一同流浪的时光。爱,在这一刻闪亮又悲愤。
团聚,金基德电影中少有的暖色调尾声。男孩回到女人的家,潜藏在她丈夫的身后,笑容明媚而得意。女人终于开口说话,她扑向丈夫的怀抱,隔着丈夫的肩膀与男孩接吻。那句“爱你”跨过丈夫多余的身体缓缓走入男孩的耳中……
电影结束,心头有小小的恐惧。结局的梦幻情境让我有些迟钝。亦真亦幻,虚无缥缈。从此女人和男孩安定地在一起,在她丈夫的房子里,过三个人的集体生活?就一直这样三国演义?或许不必去想,耗费脑力去想电影之后的事情是多此一举。何况这是金基德的作品,这个家伙从来没按常理出过牌,喜欢留下与真相无关的线索。他总是以清醒、觉悟、洞悉一切的姿态拍出异常的东西,颠簸又震撼。除去两个叹息般若有若无的美好男女,电影里的人都是那么糟糕。丈夫、房主、警察,这些配角都嘴脸险恶。人类在私密空间里的丑态,着实让人心惊。男女主角的沉静中,这些咋咋呼呼的配角肮脏得那么真实。
从小便接受好人好事的教导,所以对怪人怪事充满了好奇,第一次看金基德便被他的形式感和冲击力刺激了。不知他是如何构思的,保持新鲜冷酷,从不拾人牙慧,总是月黑风高,没有人情世故。从《 海岸线 》到《 萨玛利亚女孩 》,选择性地看了他五个电影,每一部的图像和结构都渗透出他强悍的叙事能力,于是不得不对他刮目。这个吝惜台词的导演,不止一次把主角设置成哑巴。这一次虽不是哑巴,却也根本不让他们说话。两个人,像两个橘子,以褶皱厚实的橘皮来包裹多汁软嫩的果肉,不沟通不欺骗,虽有距离感却那么让人喜欢——任何声音都是单一的嘈杂,唯有沉寂包含一切。
我是盗版碟喂养大的孩子,和诘屈聱牙的字幕已经“相看两不厌”了很多年。这一次,只有画面,不需字幕,只有蛇,没有足,感觉非常美妙。忽然想起某年情人节看的一部片子,某美女自导自演自改编,靠旁白堆起来的所谓故事。虽是母语,却听得我头昏脑涨。都是导演,手法上的差异咋就这么大呢!建议美女导演向金基德学习,让台词舒朗些,画面好看些,故事简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