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的学术宗旨(代前言)
在哲学史研究中,我除赞成体系研究外,觉得探讨宗旨也是一种研究方法,这个方法可以使人很快掌握要领。近年来,一些论著注意对理学中心议题的探讨,有的主张“义理”,有的主张“心性”,有的主张“天道与性命”,我则提出了“本体与工夫”的看法。就我个人的研究体会而言,我认为这是打开通向理学大门的一把钥匙。
陆九渊是宋明时期陆、王心学的开创者,在我国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一九八五年前后,我曾两次读《陆九渊集》,当时我的注意力基本是集中在文字、训诂方面。这次我又重读此书,按照本体与工夫的思路读下去,当正文读完时,我对陆九渊的思想主旨有了初步想法,当我继续读陆九渊年谱时,愈读下去我愈发惊喜不已。当年程颐发现两极相对的原理时,他曾为此高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我此时的心绪和程颐是一样的。我似乎觉得好像重新发现了陆氏的思想宗旨。这个宗旨是什么?用简单的话概括,即“发明本心”。
翻阅冯友兰先生早年著作,知道冯先生已接近这个说法,可惜冯先生没有说破。冯先生从程颢《识仁篇》找程、陆思想相通处,这是对的,可是却没有从孟子入手,把问题说得更透彻、更明了。后来的研究者对此谈之甚少。那么何以见得陆氏的学术宗旨是“发明本心”呢?据我初步统计,在《陆九渊》集中大量谈到“吾心”、“此心”、“本心”等问题。如第5页有“仁即此心也”,第6页有“使足下复其本心”,第7页有“此理甚明,具在人心”,第10页“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第15页“此心此理,我固有之”,第58页“本心非外铄”、“丧其本心”,第66页“本心若未发明,终然无益”,第74页“此心之良,人所固有”,第75页“病状虽复多端,要为戕贼其本心”,第78页“此心之良,人所均有”,第107页“今吾友既得其本心矣”,第112页“此心之灵,此理之明,岂外铄哉”,第156页“此心本灵,此理本明”,第160页“失其本心”,第184页“丧其本心”、“则本心之善乃始著明”,第261页、272页“不失其本心”,第521页“知非则本心即复”,第555页四端即“本心”。此外还有大量论述“本心”的地方,这说明陆氏对“本心”的重视。现在我们再看陆氏弟子及后学的看法。在文集后面附录的年谱中载有陆氏弟子及后学的评论、祭文、请谥文、文集序跋、祠堂记文等,其中许多人认为陆学的主旨在于“发明本心”。陆九渊五十岁时,毛刚伯说:“先生之讲学也,先欲复本心以为主宰,既得其本心,从此涵养,使日充月明。读书考古,不过欲明此理,尽此心耳。”(《陆九渊集》第571页)陆氏五十四岁卒后,其弟子詹阜民在祭文中说陆学“一洗世习词说支离,达其本心,使自得之”。包扬称赞陆学“发人本心,全人性命”。袁燮在文集序文中说:“此心此理,贯彻融会,美在其中,不劳外索。揭诸当世曰:‘学问之要,得其本心而已。’”严兹等请谥列状曰:“揭诸当世曰:学问之要,得其本心而已。”袁甫在建象山书院祝文中说:“先生之道,精一匪二,揭本心以示人,此学门之大致。”又说:“象山先生发明本心之学。”陈埙说:“明本心之旨,启千古之秘”,“指本心之清明,斯道之简易”。这时已是宋理宗嘉熙元年,距陆氏之死已有四十四年了。这说明陆学以“发明本心”为主旨是当时许多学者的共识。
什么是“本心”呢?“本心”一词出自《孟子·告子上》,朱熹注“本心”为“羞恶之心”,实际上当为本来固有的仁义之心。陆九渊对本心有明确定义,他说:“仁义者,人之本心也。”(《陆九渊集》第10页)“仁即此心也,此理也。”(同上,第5页)“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与禽兽草木异焉者也。”(同上,第430页)以上均指仁义为本心。又说:“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同上,第555页)朱熹赞成张载心统性情的说法,认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情,仁义礼智是性,性为情本,情为性动。陆氏不愿意作这样的区分,而认为这些都是本心具有的德性。这显然和孟子的思想有关。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陆九渊和孟子不同的是,他把心提到本体的高度,认为“仁即此心也,此理也”(《陆九渊集》第5页)。孟子虽然也说过:“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孟子·告子上》)也提到理,但孟子所讲的理只是偶尔提到,没有提到本体的高度,陆九渊则明确提出“心即理”的命题。这一命题的具体含义是仁义礼智就是理。理充塞于宇宙,万物及人都有理,人与万物不同的是人具有“此心之灵”,人的思维器官——心,有超时空的能力,它的作用可与宇宙相同,因为天地四方为宇,往古来今为宙,而心的思维能力可以超越时空。这就是他所说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但心的内涵即仁义礼智这个理。孟子认为,仁义礼智,人所固有,非由外铄,陆氏也认为本心是超验的、先天所具有的,这一点,不论什么人,即尧舜等圣贤或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因此“人皆可以为尧舜”。但是为什么一般人不能成为本心明盛而纯善的人呢?陆氏认为是一般的人“本心”放失的缘故。他用“陷溺”、“蒙蔽”、“系累”、“压抑”、“滞碍”、“窒碍”、“壅蔽”、“昧没”、“移夺”、“陷井”、“网罗”、“荆棘”、“戕贼”、“泥途”、“荧惑”、“蒙滞”、“囹圄”、“械系”等词来形容和说明本心放失的情状。到底是什么使本心放失到如此地步呢?陆氏归纳为五种原因:一气禀,二物欲,三形势,四习俗,五俗论邪说。气禀是先天的,人的禀气有“厚薄、昏明、强弱、利钝之殊”。人的气质有“厚薄、轻重、大小”之别。物欲虽具有先天性,却是因感物而发的。形势,指人处的社会地位和等级的差异。习俗是指已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社会风气。俗论邪说,包括释道之论、书本教条以及某些讲学家的见解。陆氏认为人在富贵利达的诱惑之下,在习俗的熏染之下,在私意的蒙惑下,在权势和名分威逼下,“本心”就不易发明。因此提出要用孟子倡导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陆九渊集》第519页),在立志知本的基础上,通过讲明、辩异、省察、剥落、存养、浸灌、鞭策等一些内外工夫,使“本心”得以“发明”,善道得以发扬,使道德主体在内心挺立起来。陆氏认为,做到这样,“六经皆我注脚”,“圣人与我同然”,所以他特别强调人的自觉、自得、自成、自道。为此他辨别利善、理势这些人生核心的问题。这种高度自律的道德主张,陆氏也运用到自我修养上,他的个人品德修养是无庸置疑的,朱熹就曾说过:“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以轻议之也。”(《陆九渊集》第576页)就是陆氏门生,气象也颇为可观。朱熹称赞说:“今浙东学者多子静门人,类能卓然自立,相见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辈朋友,又却觉不振。”(同上,第572页)这说明“发明本心”思想影响之大。
在阅读陆九渊的著作时,我有这样一个体会:要想读懂他的书,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知识,一是孟子思想,一是大程思想。陆九渊赞扬大程,认为他“通疏”,对小程却有微辞,认为他“蔽固深”(同上,第476页)。他自述自己思想的形成过程时说:“因读《孟子》而自得之于心也。”(《陆九渊集》第566页)这话是符合实际的,不过他的自得是在周、程等人理学思想已形成的背景下完成的,他使孟子思想理学化、本体化,并转化为他的心学。读陆九渊的著作,还应具备四书、五经方面的知识,还应了解陆氏的生平、交游、他提出的各种概念的内涵以及与其他流派的差异,还要从政治、经济、历史等各个层次加以探索。另外,我认为在具备以上知识的基础上,我们还要抓住陆九渊“发明本心”这个核心思想,这样,号称难读的陆九渊著作便容易读懂了。
王国轩